第231章 诸侯王不足为虑
因为心有不甘, 赵藏玉不免生出报复念头。
但她只是伺候刘凤的众多奴婢中的一个,没资格接触刘凤的饮食和衣物, 又因皇太女的叮嘱,不能近身接触刘凤,赵藏玉一时竟无处下手。
反是刘凤看出她对母亲和自己心怀怨恨,冗长课程结束后,招手让管事上前。
“小主人有何吩咐?”
管事不知所措。
刘凤笑了笑,拿起桌上满满一盘的表面裹着凝固后晶莹透明如冰块的糖浆的橘瓣,递给管事:“她们几个刚才一直偷偷看我的糖橘。”
“小主人的意思是……”
管事惶恐,以为小主人要惩戒奴婢。
“糖橘子是稀罕吃食,即便是我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难得今日有整整一盘, 她们又想吃, 拿去分给她们吧。”
“谢小主人恩典。”
管事双手接过糖橘子,对包括赵藏玉在内的众多奴婢道:“还不赶紧谢恩。”
“谢小主人恩典。”
奴婢们齐刷刷说道, 赵藏玉跟着一起行礼。
谢恩结束,管事将糖橘分给奴婢,每人两瓣。
赵藏玉的家乡生产柑橘,她因此对刘凤赏赐的糖橘不屑一顾, 分到糖橘后满不在乎地放入口中,牙齿轻咬,顿时,冰糖的清甜与橘子的酸甜充满口腔,令人着迷。
“好吃吗?”
刘凤笑容满面地看着被糖橘俘虏的奴婢们:“糖是极好的东西,可惜大汉疆域虽大,却只有南方少量地区能种植制糖的甘柘, 所以母亲力排众议促成对更南区域的征讨开发,好让大汉百姓都能吃上美味怡人的糖。”
管事闻言, 连忙道:“皇太女殿下深谋远虑,为国为民。”
奴婢们跟着附和。
刘凤看了眼赵藏玉。
赵藏玉心虚地低下头。
刘凤见状,索性点名:“赵藏玉你从小读书,能背诵诸子典籍,以后陪我一起读书,如何?”
“小主人,这可——”
管事试图阻拦。
刘凤用眼神制止。
管事无奈,只好表示此事需得到师长许可。
刘凤看向教导自己的颜优:“先生以为如何?”
颜优笑道:“皇太女殿下本就提倡女子读书,如今少侯仁慈不忍辱没人才,我怎么可能对此事有异议?”
“如此甚好。”
说话间,刘凤命人为赵藏玉准备桌案的纸笔,并对其余奴婢道:“不论是谁,想读书识字的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谢少主人恩典。”
奴婢们闻言,欢天喜地。
赵藏玉看着奴婢们欢喜的模样,口中泛起糖橘残留的丝丝甜味,突然觉得刘凤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
晚上,李令月考问刘凤功课,得知他今日不仅将满满一盘糖橘赏给伺候身旁的奴婢还允许赵藏玉为首的奴婢们以后可以陪自己听课、学习圣人经典,不禁笑道:“凤儿越发懂得体恤下人了。”
“大汉自立国以来便赏罚分明,他们在我身边做事一向谨慎妥帖又勤奋认真,自然也该得到应有的奖励。”
“你说得很对。”
随后,李令月又让乳母将两个女儿带过来:“昭儿、华儿,你们今日可有闯祸?”
“华儿向来听话,怎么可能闯祸!”
“昭儿呢?”
“我想念大哥……”
刘昭噘嘴:“大哥会教我们练武。”
“我也每天都教你们练武。”
刘凤不满地嘀咕道。
“大哥教得比二哥好。”
刘华脱口而出。
刘凤:“……”
李令月见状,安抚道:“等再长大些,你们父亲会为你们挑选最好的老师教授武术和兵法,不用急于一时。”
“可是……”
刘昭看着母亲,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李令月问。
刘昭摇摇头。
刘华道:“母亲,我们不止想像男孩一样学武术和兵法,还想和男孩一样领兵打仗,男孩能做的事情,女孩也能做。”
“母亲相信你们将来会做到男孩能做的所有事情,但你们现在还是小孩。”
李令月柔声细气安抚两个女儿。
女孩们点点头,吃过母亲给的甜食后被乳母带下休息。
刘凤也想回房休息。
李令月却道:“凤儿想不想去军营历练?”
“母亲允许凤儿去军营?!”
刘凤大喜。
李令月:“你现在年纪太小,连骑马都只能骑小马,去军营必定不堪重负,但我允许你每月去武将学堂听课。”
“真的?父亲那边——”
“我和他说过此事,他不反对。”
“太好了!”
刘凤乐不可支。
他做梦都想和父兄一起驰骋沙场,感受鲜血飞溅的恣意。
“……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去武将学堂?”
“后天。”
李令月更正道:“明天给你整理行李,后天去武将学堂,听课十天。”
“一个月竟然只能听课十天?”
刘凤沮丧。
李令月:“十天还不够?”
“我……”
“等你满十五岁就可以每月三十天都呆在军营和武将学堂。”
李令月强调道。
刘凤闻言,露出气馁神色,但很快又斗志昂扬:“……母亲,等我长到十五岁,你和父亲可一定要兑现诺言,允许我去军营历练!”
“这是自然。”
李令月含笑答应。
……
……
奉命将刘凤送去位于上林苑的武将学堂后,颜优乘车返回长安,经过太学时想起与挚友司马迁已是多时不见,遂命驱车前往司马迁府邸。
司马迁此时正在家中整理书卷,见颜优来访,露出诧异神色:“子惠(颜优的字),你突然来访可是出了大事?”
“没有大事,”颜优道,“我今日奉殿下与大将军命令送少侯前往武将学堂,归来时想起与子长已有数月未见,一时想念,冒昧前来。”
“原来如此。”
司马迁松了口气,请颜优坐下。
司马迁的妻子也给他端上茶水和糕点。
颜优谢过司马迁的妻子,问司马迁:“听说子长兄早在十多年前便有意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将自黄帝以来流传的所有典籍史书都编纂整理记录下来,名为《史记》?”
“确有其事,陛下和殿下也一直都支持我的这个狂妄的想法。”
提及《史记》,司马迁难掩骄傲之情。
颜优问:“那《史记》如今——”
“已经写完高祖篇章。”
“高祖……那高祖皇后的事情……子长兄准备如何书写?”
颜优露出担忧神色。
要知道,高祖皇后也就是吕后临朝称制十多年,引发争斗无数,更险些颠覆刘汉皇朝,但她作为高祖的妻子,也确实为大汉江山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功过是非,如实记录。”
司马迁直言道:“史官可以有自己的喜恶,但史官记录的内容必须如实。”
“那本朝的事情……”
颜优顿了一下:“子长兄会写本朝的事情吗?”
“《今上本纪》或成为我的《史记》的最后一个大篇。”
“今上……”
颜优舌尖微微凝滞:“子长兄口中的今上是甘泉宫内的今上,还是……”
“我只记录我知道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
“子惠兄,皇太女的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但皇位归属这件事并不是有能力就一定能成功,何况我已年迈,未必能活到皇太女登基。”
说到这里,司马迁顿了一下:“倘若我能活到皇太女登基之时,我也会为她写《今上本纪》。”
“这……”
颜优叹了口气,侧头看到桌案上摆着一篇墨迹未干的文章,标题似乎是《卫将军列传》。
“这篇——”
“前几日才写完,还未修润。”
“子长兄可否让我将此篇文章带回侯府交皇太女和大将军?”
“这……”
司马迁有些不情愿。
颜优道:“长平烈侯的功勋举世皆知,品行更是人人称道,子长兄又如实记史,让皇太女和大将军提前阅读长平烈侯的史书篇章有何不可?”
“……好吧。”
司马迁取过《卫将军列传》,交给颜优,叮嘱道:“这篇是初稿,还未修润,若有不实不当之处,子惠兄务必请皇太女与大将军帮忙指出更正。”
“这是自然。”
颜优满口答应,捧过《卫将军列传》,放在身边。
……
回到侯府,颜优立刻将拜访司马迁并从司马迁处取得《卫将军列传》初稿一事禀告半个时辰前才从未央宫中回来的皇太女。
得知司马迁已完成《卫将军列传》初稿,李令月心中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文稿,缓缓展开,看着远比上一世读过的《卫将军骠骑列传》的内容丰满认真数十倍的文字,心中可谓波澜壮阔。
[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不仅你熟悉的历史被彻底改变,连司马迁对卫青、霍去病的态度也发生剧烈变化。这个世界没有《卫将军骠骑列传》,但是有《卫将军列传》,霍去病将来还会有单独的列传,甚至归为世家。]
系统感受到李令月的兴奋情绪,一个劲地阿谀逢迎。
李令月只想立刻把《卫将军列传》拿给霍去病和刘彻看,相信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因为司马迁在《卫将军列传》中对卫青的真诚称颂而欣慰微笑。
……
晚上,霍去病从李令月手中得到《卫将军列传》,看完以后虽没有露出明显的欢喜,却也带有几分欣慰:“太史令对舅舅与我素有成见,没想到他为舅舅的列传里居然能公正评价舅舅,甚至结语夸赞。”
“舅舅对大汉的贡献,天下人有目共睹,何况司马迁做事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因为私下的不喜欢就在记史时胡编乱造。”
随后,李令月将赵藏玉的事情告诉丈夫。
霍去病听过以后,思量片刻,道:“此事由你全权处理,若牵扯到诸侯王,我必将其斩杀。”
“霍哥哥也觉得幕后黑手是诸侯王?”
“当今天下,除了想做皇帝却做不成的诸侯王,还有几个人敢如此大胆?”
“那……”
李令月沉吟道:“大皇兄和五皇弟没必要做这种事情,他们毕竟是父皇的儿子,倘若赵藏玉得逞,为父皇生下六皇子,反而影响他们的利益。但其余几个诸侯王……尤其是我的那几位堂兄……”
孝景皇帝共有十四个儿子,太子刘彻登基为帝,其余十三人均分封为王,史称景十三王。
然而景十三王大多品行低劣卑鄙,生活在深宫之中,生长于妇女手下,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恐惧,纵情富贵,沉溺放纵,为所欲为,毫无道德可言。
除却早亡的废太子刘荣,竟只有河间献王刘德一人算得上是品行高尚卓尔不群的君子,而他也早在多年前(公元前129年)薨逝。
此后,刘德之子刘不害继位,在位四年(公元前125年)薨逝。刘不害之子刘堪在位十二年(公元前113年)。
现任河间王是刘德的重孙刘授,在位已十年有余。
此人行为低调,专心学问,颇有河间献王昔日风采,每年来朝觐见也总是毕恭毕敬,言辞与礼节都无懈可击,还会将自己最近一年以重金从民间收集获得的书籍献给朝廷。
李令月因此对刘授印象极好。
不过——
淮南王刘安没有被告发谋反时也是有口皆碑的谦谦君子,谁能保证谦逊儒雅的河间王刘授不是刘安的同路人?
所以,虽对河间王刘授有一定的好感,李令月还是把刘授的名字加入了重点怀疑名单。
和刘授同样被李令月作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是赵王刘彭祖。
怀疑赵王刘彭祖,不仅仅因为刘彭祖为人残忍狡诈手段狠辣,朝廷派去赵国的国相、两千石官员竟没有一个能任职时间超过两年,经常因罪去位,罪过大的被处死,罪过小的受刑罚,赵国官员畏惧赵王手段,不得不与他同流合污,更因为刘彭祖是孝景皇帝生前所封十三王中唯一还活着的,宗室辈分仅次于皇帝刘彻。
此外,刘彭祖最爱的儿子、原赵王太子刘丹是个毫无廉耻的家伙,时常与刘彭祖一起作奸犯科,还与同胞姐姐及刘彭祖的嫔妃均有奸乱,而告发刘丹恶行的是江充。
刘丹下狱后,溺爱刘丹的刘彭祖频繁上书刘彻为刘旦求情,又在赵国境内大量征集勇猛精壮军士送去北方前线抗击匈奴,终于换得刘丹免除死罪,但他也从此恨死告发刘丹的江充,时常诅咒江充不得好死。
两年前,江充因故被下狱自杀,刘彭祖得知此事后还特意派人捣毁江充坟墓,宣泄当年之恨。
“倘若父皇有所不测,除去大皇兄和五皇弟,最可能对我造成威胁的就是这两人。”
李令月自言自语道。
其余诸侯王暂时不足为虑。
……
……
将《卫将军列传》读过两遍后,李令月把此篇送到甘泉宫,交给静养的刘彻。
刘彻昨夜噩梦,醒来时心神不宁,甚至要将伺候身边的百余人全部处死,见到女儿前来才勉强平静,接过《卫将军列传》,缓慢看完,眼眶渐渐潮湿。
“父皇……”
李令月不知刘彻此刻心情,小心翼翼问道。
刘彻抬头,道:“这篇文章是子长写的?”
“太史令专心编纂史书,自然不会漏掉本朝的事情。”
“写得不错,虽然不少内容被省略,但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对仲卿存有一定的敬意。”
“可是要嘉奖他?”李令月问。
刘彻摇摇头:“依实记录仲卿生前做过的种种事是他身为太史令的职责,官员完成职责是分内之事,不必额外赏赐。”
“女儿明白。”
“不过朕还是想立刻召见他。朕想知道朕在他写的史书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儿臣这就——”
“不必。”
刘彻拦住李令月:“这等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处理就是,不必亲自前往。”
“喏。”
李令月转身,吩咐使者回长安将太史令司马迁带过来。
“遵命。”
使者得令,躬身退下。
刘彻轻抚《卫将军列传》,对女儿道:“姣儿可知朕方才为何发怒?”
“听宫人说起因是父皇今早凌晨时分做了一个噩梦。”
“对,朕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可怕的梦。”
刘彻眯眼,靠着软垫:“朕梦见天色发昏却不是黑夜,视野内一片灰蒙蒙,朕孤身走在空荡荡的未央宫,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手持利剑朝朕冲过来!眼看就要刺中朕的身体时,朕……朕……咳咳……”
激烈的情绪波动让刘彻剧烈咳嗽。
李令月急忙传唤御医,并为他拍胸背平复:“……父皇注意身体。”
“朕知道……朕……朕老了……很老很老……长生什么都是空梦……但是朕……朕……”
“父皇,您不老,你分明还分精壮,您……”
“别再哄骗朕……朕知道朕已经老了……朕也知道朕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朕身边真心在乎朕……害怕朕有所不测的儿女却只有你……姣儿……朕……朕继续说朕的噩梦……”
渐渐缓过气的刘彻仰头看着织着精美花纹的帷帐。
“……朕梦见陌生男人手持利剑要刺杀朕,朕知道这是在梦中,只要醒过来就……但是朕……朕无法醒过来……那把剑就在朕的眼前,马上就要刺进朕的身体……然后……朕见到了仲卿……他出现在朕的梦中,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英姿勃发,剑眉星目……他为朕挡下了杀人的剑,他说他来迟了,他……他……”
说到这里,刘彻眼中滚过泪光:“然后朕就醒了过来。”
“父皇——”
“朕知道这是一场梦,梦里的一切都是……但是……但是……”
“舅舅对父皇的忠诚从来天下无双。”
“是啊,即便他已经离开朕……整整四年时间……朕在梦中遇上危险,他依然会出现……会保护朕……”
刘彻眼中有些许恍惚:“或许,这场梦不仅仅是一场梦,更是上天对朕的示警。不!不是示警!就是有人害朕,用巫蛊手段闯入朕的梦中,但被仲卿挡了下来!”
“父皇要彻查长安?”
李令月径直问道。
“先从甘泉宫开始查起。”
刘彻冷冽道:“能够闯入朕的梦中伤害朕,可见此人手段非常,决不轻饶!”
“儿臣明白。”
李令月正愁找不到借口翻查长安挖掘与赵藏玉一事有关的人,如今天降巫蛊借口,自然要善加利用。
“之前那自称神女的赵姓女子,她现在何处?”
兴许是被巫蛊勾起记忆,刘彻突然提及赵藏玉。
李令月:“赵藏玉如今在女儿那边,日常还算本分。”
“这个女人胆大妄为,竟然在朕面前玩弄鬼神手段……若非凤儿为她求情,朕必不会饶她性命……不过……”
刘彻眯眼:“找出她背后的人,然后处死她,事情办得隐秘些,别让凤儿知道。倘若凤儿将来问起,就说你已将她送回家乡。”
“女儿明白。”
李令月留下赵藏玉是为了查出赵藏玉身后的主使者,并非怜惜赵藏玉的性命。
如今刘彻因噩梦生出杀赵藏玉的心思,李令月自然要遵从。
……
下午,太史令司马迁随使者来到甘泉宫觐见皇帝。
行礼完毕,司马迁抬头,看到皇帝满是皱纹的手中握着他写的《卫将军列传》,不由心惊:“陛下——”
“这篇《卫将军列传》写得还算可以,没能完全写出仲卿的好,但也没有漏掉仲卿的功绩。”
“谢陛下夸赞,微臣——”
“朕也已经上了年纪,命不久矣。”
刘彻打断司马迁,口吻冰冷地说道:“你编纂的史书中将如何书写朕的篇章?”
“微臣是史官,唯有秉笔直言,记录微臣听到的、看到的内容。”
司马迁忍着冷汗答道。
“但是朕看你写的史书每篇末尾都会有一段‘太史公曰’发表个人观点。”
“正因为是微臣的个人观点,所以用‘太史公曰’与正文作为区分。”
“你为朕写的篇章的‘太史公曰’会写些什么?”
刘彻追问。
司马迁低下头:“微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
“微臣是史官,史官自然要以历朝历代君主的得失评价陛下的所作所为,纵然因此触怒陛下,微臣也……死而无憾!”
第232章 生路
“死而无憾?!若不是朕对你的《史记》、对你为朕书写的篇章存有期待, 你根本没资格站在这里和朕说话!”
因为越来越明显的衰老而脾气暴躁的刘彻怒叱道:“朕的得失对错,只有上天才能评价!你没有资格!千秋万代也没有资格!”
“陛下——”
“只要朕还活着, 你就不能写朕的篇章!更不能评价朕!若是朕知道你违背朕的命令私下写朕的篇章甚至大胆评价朕,朕一定让你知道史官的笔和帝王的剑究竟哪个更锋利!”
“陛下的剑自然是无坚不摧,但史官的笔可以流传千古,永世不朽。”
司马迁直面刘彻的威胁,坦荡荡地表明立场。
“所以你——”
“臣现在已经开始书写陛下的篇章。”
“——你!”
“陛下可以杀了微臣,但请留下微臣书写的内容。《史记》不仅仅是微臣的心血,更是微臣父亲与微臣祖父的心血,何况……何况……陛下能阻止臣写陛下的篇章,无法阻止以后的史官书写、评价这段历史。”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刘彻叹了口气, 道:“写吧!写完了让朕观看!”
“微臣叩谢陛下恩典。”
司马迁弓腰行礼。
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的他此刻已经猜到《今上本纪》献上之日便是他命丧之时。
但他是史官, 秉笔直言记录历史是他身为史官的职责,即便为之付出姓名也无怨无悔。
……
觐见结束, 司马迁退出大殿,遇上黄车使者虞初。
司马迁素来不喜虞初,见虞初朝自己走来,主动侧脸, 试图避开虞初。
然而虞初却对司马迁颇有好感,明知司马迁有意回避依旧主动招呼:“子长方才见过陛下?”
“已觐见完毕。”
“看子长兄的神色,莫不是遭了陛下斥责?”
“此事与你无关。”
司马迁不想和虞初多说话。
虞初见状,直言道:“子长兄不喜欢我,我对子长兄却是仰慕已久。”
“你与我不是同道中人,我不需要你的仰慕。”
“但是——”
“天色不早,我要赶紧回长安。”
司马迁径直离去。
虞初无奈, 目送司马迁远行。
……
……
八月将至,大汉境内的诸侯王以及列侯纷纷带上精心淬炼得到的高纯度的酎金齐聚长安郊外参加高庙祭祖。
既是匈奴单于又是大汉列侯的刘故依循滇国、南国等地可用象牙、珍珠、珊瑚、犀角之类珍奇之物折为酎金的惯例, 亲自送来多件北境珍奇。
“表哥此次居然亲自前来?”
因为身份微妙,被刘彻册封为匈奴单于后,刘故以往对待八月的高庙祭祖都是只送祭品不出席祭祀,今年反常前来并表示要出席祭祀仪式,李令月顿时露出警惕神情。
刘故见刘姣神色警惕,晓得对方多半已猜到自己的心思,虚情假意道:“我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自然也是高祖的后代。后人参加先祖的祭祀,难道需要额外的理由?”
“你不是今年才归附大汉。”李令月直言不讳,“但是詹师庐在安息境内取得丰硕战绩的消息今年才传来你的王庭。”
“哈!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表妹。”
刘故笑得很勉强。
李令月:“你这次又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不是我想从表妹手中得到什么,是表妹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刘故笑容微妙:“詹师庐如今在安息境内过得如鱼得水,十年内不会回来找我算账,而十年后,我恐怕已经不在,单于之位传给我的儿子。所以我必须保证十年后的大汉江山握在表妹手中,如此以后,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才能坐稳单于之位。”
“你为什么认为我掌握大汉江山能保住你的儿子、你儿子的儿子?”
李令月明知故问。
刘故也是直言不讳:“因为你是个守信用又有能力让大汉将来变得更强的人,何况你的长子刘鹏小小年纪就已具备战神资质。”
“其他宗室成员呢?”
“其他刘姓宗室成员既没有你的信用也没有你的能力。即便他们愿意遵守誓约继续优待我和我的子孙后代,又任用贤才保持大汉的辉煌,一旦他们成为皇帝,你的儿女即便苟全性命也将终生不能掌兵。”
刘故虽远在北境却对长安城内的形势了如指掌:“表妹想来也不愿你的儿女们都死于非命?”
“继续说下去。”
“表妹,我们是同类人。你费劲手段心机让自己成为前无古人的皇太女,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成为匈奴单于而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得到今天的位置,我自然希望我的子孙后代都能永远是匈奴单于,就像你历尽千辛万苦成为皇太女,怎么可以在最后关头和皇位失之交臂?”
“……不错。”
“所以我们是天生的完美同盟,现在我帮你,将来你帮我。”
“你打算怎么帮我?”
李令月径直问刘故。
刘故:“赵藏玉的事情,表妹目前查到多少?”
“她背后的那个人藏得很深。”
李令月平静道。
她不奇怪刘故知道赵藏玉的事情,事实上,如果刘故在她面前宣称不知道赵藏玉才是一件值得深入调查的事情。
“很深?有多深?”
“自从赵藏玉被从建章宫带回,至今没有任何外人试图联系她,更没有人下手杀她。”
“这么说来……”
刘故狡黠一笑:“听说赵藏玉生得花容月貌又能识字读书,随机应变聪明伶俐?”
“她确实生得不错,也非常聪明胆大,否则也不会被幕后之人选中以神异之名送到父皇身边。”
“既然此女如此不凡——”
刘故摸了摸胡须:“表妹不如把这女人送给表哥,让我把她带去王庭。”
“你已经年过四十,她才十五六岁——”
李令月欲拒绝刘故。
刘故却道:“她为了荣华富贵可以伺候年过六旬的陛下,自然也不会介意做我的阏氏。”
“父皇今年刚好六十。”
李令月更正道。
……
……
和刘故谋划完毕,李令月按计划召见河间王刘授。
河间献王刘德素有贤德之名,刘授作为刘德的重孙也从小饱读圣人经典,以圣人言论规范自己的行为。
袭爵至今十六年,刘授始终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僭越行为,但也因为过分迷恋贤德,难免与追求纵情享乐的其他诸侯王们关系疏远,每次入长安觐见都是独自来独自回,既不参加诸侯王们的私下聚会,也不对朝廷国事发表意见,以至于李令月至今无从探知刘授的真实心思。
但这一次——
“拜见皇太女殿下。”
刘授走进大殿,向李令月恭敬行礼。
李令月示意他起来,并给他赐座。
刘授谢恩后正襟危坐,微微低头:“不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
“孝景皇帝在世时分封十三王,唯河间献王有贤德之名。如今宗室内禽兽遍地,父皇震怒,有意在宗室中寻一德才兼备之人监督查处宗室内种种违法滥杀行为,以你之见,谁最合适?”
李令月摆出明显暗示。
刘授大惊:“殿下,我才疏学浅又是小辈,不敢胡乱推荐!”
“父皇觉得你很不错。”
“得陛下厚爱,不胜荣幸,但是我……我……”
“你可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以神异之名向父皇进献一名妙龄美女?”
“这……”
刘授露出惊诧神色:“何人如此大胆!”
“郡县那边已经受到惩处,但此类事情岂是区区郡县小吏能够做到?怕只怕……”
李令月故意不把话说完,拖长尾音看向刘授。
刘授惶恐,低眉顺眼:“殿下怀疑是诸侯王这边有人……”
“大汉疆域内没有人比刘姓诸侯王更胆大妄为无所顾忌,所以父皇和我选你负责监督查处宗室内种种违法滥杀行为。因为宗室诸侯王中恐怕只有你可以称为道德君子。”
“谢陛下与殿下厚爱,但是……但是……”
刘授吞吞吐吐。
“但是什么?”
“我虽然被人夸赞有君子德行,其实能力稀疏平常,连自己的封国都管不好,只会躲在王宫阅读前人留下的圣人典籍……我……我其实是……是个无能之人……”
刘授害怕接下这份差事会得罪其他诸侯王,一再表示自己是无能之人,没有能力监督查处宗室内种种违法滥杀行为。
“是真无能还是怕接下差事以后得罪人?”
李令月冷笑。
刘授:“……我确实无能。”
“依你之见,宗室内谁有这份能力?”
“此事非皇太女殿下莫属。”
刘授努力奉承李令月。
“我要为父皇处理国家大事,没有余暇处理宗室的事情,何况他们的罪行大多深藏封国,需派人反复排查走访才能找到罪证。”
“殿下,我……我……我是真的没有能力接下重任!我就是个庸碌无能沽名钓誉的废物!废人!”
刘授越听越怕,甚至匍匐跪地求饶:“皇太女,求你放过我!放我一条生路!”
“生路?”
李令月笑容带上寒意。
“为什么要用‘生路’这样的词语?你莫非知道什么?”
“我……我是害怕……害怕得罪……”
意识到说漏嘴的刘授神情慌乱。
“你害怕得罪谁?”
“我……我……我没有能力,却得陛下和殿下器重,奉命查处宗室诸侯王的种种滥杀违法,一旦上任,必定树敌无数,遭他人怨恨甚至诬告我有谋逆之心……倘若我的能力足以胜任职务也就罢了,至少不辜负陛下和皇太女的托付,但是……但是我根本没有查处宗室诸侯王种种违法行为的手段……我……我只能保证我自己身为诸侯王不犯错误……我……”
刘授越说越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还请皇太女在陛下面前为我推辞!”
“已经晚了。”
李令月幽幽道:“祭祖结束后会有正式的任命诏书,你不愿接受也必须接受。”
“殿下……”
刘授泪眼婆娑。
李令月:“下去吧。”
“可是……”
“下去。”
李令月加重语气。
刘授见状,不得不抹着眼泪退出。
刘授离开后,李令月立刻变了颜色,对霍光:“派人盯紧他。”
“喏。”
霍光会意,立刻安排人手。
……
……
诸侯王们因为八月的高祖祭祀而齐聚长安的同一时间,刘凤结束了本月份在武将学堂的十天学习,浑身疲惫却又精神奕奕地回到长安。
“母亲!母亲!”
刘凤到家后立刻扑到李令月怀中:“凤儿好想你和父亲,还有音儿妹妹,三妹和四妹。”
“然后过几日又要叨叨什么时候回武将学堂、什么时候能上战场杀敌。”
李令月半是抱怨半是骄傲地数落着儿子,将刘凤交给追来的奴婢们:“赶紧带他下去洗漱。”
“喏。”
奴婢们可怜哀求道:“小主人——”
“知道了。”
刘凤松开母亲,在奴婢们近乎押解的簇拥下返回自己的房间。
看着儿子如此好学,李令月露出由衷笑容,同时也坚定决心要挖出赵藏玉身后之人,以防皇位再生变故。
“赵藏玉刚才怎么没有在凤儿身边?”
李令月故作不在意地问。
管事闻言,禀告道:“小主人离家时吩咐赵藏玉去书库整理书籍,现在正在书库那边。”
“她在书库表现如何?”
“书库那边说她非常聪明,做事极快,偶有傲慢不驯言论。”
“仗着几分小聪明,看不起同事?”
李令月冷笑道:“你现在就去书库把她调回来,以后,她负责为我研磨。”
“喏。”
管事得令,亲自前往书库。
李令月回房,继续处理全国各地送来的各类案牍公文。
……
赵藏玉持灯盏走进房间,看到皇太女正披着外袍在灯火下阅读公文,桌案上堆满公文卷轴,两旁一次排开站着百余人,而皇太女身旁与前方则由数十名男女官员或站或坐,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寂静等待。
赵藏玉被凝重气氛感染,也不觉地压低了呼吸声,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皇太女身上,偷偷打量她的样貌。
相较于正是最青春最美好的十五岁的自己,年过三十的皇太女显然已经老了,然而,不复少女青涩的皇太女并没有因此染上衰老的气息,她的身上散发着名为成熟的浓郁到艳丽的魅力。
并且,由于长期掌控国家大权,当她侧身靠着凭几阅读公文时,即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在场所有人也依然不敢大声呼吸,更不敢发出多余声响。
每当她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扫过某个人,那被目光扫到的人必定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这莫非就是的君王的不怒自威?
赵藏玉偷偷想着。
被教导如何通过声色形体等手段取悦男人换得荣华富贵的她无法理解类似皇太女这样的存在。
女人难道不是生来就依附男人吗?
少女时依附父兄,出嫁后依靠夫君,夫君离世后跟随儿子,安分打理家宅内外的大小事情,做男人背后的女人,一生不过问父母兄弟夫君儿女以外的任何事,最终在家人的环绕下离开人世。
即便追求荣华富贵也只是为了让父兄和未来的孩子能够得到富贵的生活,而不是……
“你在想什么?”
轻柔的声音响起,心虚的赵藏玉瞬间跪下:“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话人是站在皇太女身前等候公文批复的某个官员:“微臣方才——”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官员不由愣住,赵藏玉也愣住。
“殿下——”
官员不解,错愕询问。
李令月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身旁。
被目光扫到的人瞬间会意,将发出声响的赵藏玉拉下去,口中道:“殿下息怒,她今日第一次来此处伺候,不知道规矩,还请殿下……”
“你继续说下去。”
李令月打断奴婢的解释,示意官员把话说完。
“喏。”
官员得到允许,半抬着头,一丝不苟地回答皇太女的问题。
赵藏玉这边——
被带出后,她下意识地以为犯错的自己将受到严惩甚至丢掉性命,管事却只是看了她一眼,问道:“知道错了吗?”
“奴婢……”
“倘若你今日是在宫中伺候陛下,在你发出声音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所幸殿下对待奴婢向来宽容,不会因为小错就严惩。”
真的吗?
赵藏玉不信。
管事见她似有不信,怜悯地看着她,道:“陛下上个月做噩梦,醒来后处死了身边二十多名宫人。”
“啊?”
赵藏玉惊吓,微微张开嘴巴。
教导她如何通过取悦皇帝获得荣华富贵的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离陛下越近越容易得到荣华富贵,但也越接近死亡。”
“那也……”
“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见过无数,觉得自己的年轻貌美是万里挑一,必定能得到陛下的另眼相看,却不知即便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在陛下眼中也不过是数千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数千人中……”
“大汉光是登记在册的户籍有五千万户。”
管事平淡地说道。
赵藏玉闻言,却感觉好像数九寒天被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引以为傲的美貌在永远不缺美人的陛下眼中竟然是……是……
管事贴心补充道:“所以皇太女殿下推行女子学堂,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唯有如此才能让女子摆脱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的命运。”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数年前就在典籍中读过这句话但直到今日才依稀发觉这句话的分量的赵藏玉一阵恍惚。
管事见她有所悟,欣慰笑道:“你来到殿下身边伺候前已经能读书识字,好好努力,将来或许可以成为朝廷的官员。”
“朝廷官员?我也可以……”
赵藏玉诧异不已。
她知道朝廷允许女子参加科举,这些年下来也确实有为数不少的女子得到朝廷委派的官职,但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出生名门,从小接受不输男子的精心教养,不仅精通六艺,还具备经世济用的才能,立下济世宏愿,如此才能通过科举的层层选拔,与男子同朝为官,一起为国效力。
像她这种孤女出身因为美貌聪慧得到大人物看中才得以读书识字、学成后以神女之名送到皇帝身边的女子,怎么可能会——
“不要看轻你自己。”
管事看出赵藏玉的彷徨,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提灯离去。
看着管事渐渐融入夜色的朦胧背影以及皇太女殿下房间内可能通宵都不会熄灭的灯火,回想他们的言行举止,赵藏玉感觉心中似乎正萌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可怕想法。
……
……
受限于南方湿热多雨的气候,路博德率领的沿西南夷、交趾郡方向去往身毒南部地区的大汉军队只在每年深秋至第二年开春的短暂数月行军,其余时间都就地休整,或是垦荒屯田,或是沟通土著。
四年下来,路博德的队伍虽然没能到达身毒南部地区,却将行军沿路经过的数千里地域都收入大汉疆域,新垦的土地种上来自汉地的各类作物,包括水稻、小麦、土豆、甘柘、漆树等。
当地土著也因为接触汉军以及随汉军而来的迁徙汉人,离开原始落后的树屋,脱下树皮做成的衣服,扔掉石锅为主的炊具,住进砖木房间,穿上棉麻衣服,使用陶制炊具,还从汉人手中获得了各类农具,学会如何将外表有坚硬外壳的稻米、小麦通过碾压去壳等手段变成美味,如何把坚硬的青甘柘榨汁熬出甜美芬芳的红糖。
所以,虽然是征服行为,后世史书却高度肯定路博德率领大汉军队进入东南亚地区这一行为,认为他们给两千年前还处于文明蒙昧期的东南亚土著带来了文明之光,加快了东南亚地区的文明进程,为汉文化对亚洲的完全统治奠定了坚实基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大汉百姓而言,汉军进入东南亚地区带给他们最实际的好处是——短短数年,官卖红糖的价格降了一半。
第233章 祭祖之争(1)
没有人能拒绝糖带给身心的愉悦, 就像没有人能一日三餐离开盐。
所以,当大汉百姓看到随着更多的适合种植甘柘的南方土地被纳入大汉疆域, 甘柘逐年扩大种植规模,红糖产量大幅上升,最终促成官卖红糖价格在极短的时间内下降一半,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却不知红糖产量大幅增加后,未央宫中曾发生过一场关于官卖红糖是否要因为产量增加而降低价格的争论。
一方认为红糖会让人生出怠惰之心,过量食用危害身体健康,因此,即便产量增加也不能降低价格, 以免百姓大量食用红糖, 变得怠惰懒散。
另一方则认为虽然过量食用红糖可能危害身体,但即便红糖价格下降一半, 普通百姓依旧没有足够多的钱币购买足以危害身体生命的巨量红糖,因此应当降低红糖价格,让百姓分享征讨南方的胜利喜悦。
两方相持不下时,桑弘羊经过缜密计算推测, 官卖红糖降低价格一半,购买红糖的人数则会增加不止一倍,人均购买红糖量也会翻倍,最终取得更多利润用于支付安南将军路博德率领的征讨南方的汉军的军费。
最终,朝廷做出了降低官卖红糖价格的决定。
事实也确如桑弘羊所预料,官卖红糖价格降低了一半,国库通过官卖红糖获得的银钱利润却远超降价前, 并且,百姓们也因为红糖降价而更加支持大汉对西南夷以南的南方地区的征服与开发了。
而这也是李令月想看到的。
……
看完南方郡县呈交的关于今年份的甘柘收割数量和红糖产量文书, 天边已微微发白,彻夜未眠的李令月于是只眯眼躺一个时辰便前往未央宫主持朝会。
朝臣们此时聚集朝堂。
看到皇太女出现,众人纷纷下跪,先是向空荡荡的龙椅行礼,随后对坐在龙椅前侧下方的皇太女行礼,最后各自入座。
“今日朝会有两件大事需要立刻讨论出结果。”
李令月开门见山道:“高庙祭祀之日将至,然而父皇如今身体不适,恐无法亲自主持,诸位以为祭祀之事当由谁人主持大局?”
“这……”
众臣陷入沉默。
依照规矩,皇帝身体不适应由太子主持大局,可本朝没有太子只有皇太女。而按《周礼》,女子是不能主持宗庙祭祀的!
可是如果陛下和皇太女都不出席高庙祭祀,又该让谁主持祭祀?
皇长子?
或是宗族中辈分仅次于陛下的赵王刘彭祖?
同样有宗室身份并且特殊时刻可以代表皇帝意志的丞相刘屈氂?
“……诸位为何不说话?”
李令月明知故问。
刘屈氂闻言,硬着头皮道:“因为臣等不知此事该如何发言。”
“什么意思?”
“依照《周礼》,女子不能主持宗庙祭祀,可若是陛下不出席高祖祭祀、殿下不主持高祖祭祀,那……那……又有谁人能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高祖祭祀何等重要,怎可因故废弃?”
李令月不怒自威地看着刘屈氂。
刘屈氂心中委屈,却还要做出受教姿态:“殿下所言极是,可是……可是……”
“既然如此,此事就交丞相代为处理。”
李令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这个烫手的问题扔给了刘屈氂。
刘屈氂心中顿时叫苦不迭,恨自己一时多嘴,更怕因此惹上麻烦。
……
高庙祭祀的事情交给刘屈氂讨论处理后,李令月命人朗读西域都护府送来的关于乌孙国情况的奏报。
原来,乌孙现任国王军须靡病重,和亲嫁给军须靡的五位汉人宫女虽各自生下孩子却因种种原因目前只有一个不到五岁的女孩健康存活。因此,乌孙国内不少人支持军须靡与匈奴公主的儿子、即将年满十岁的泥靡继位。
身为西域都护的刘解忧坚决反对此事。
要知道,生下泥靡的匈奴公主和现在正率军远征安息的儿单于詹师庐可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我们好不容易才将匈奴从西域赶走,若让泥靡成为乌孙国王,他的匈奴母亲便可长期掌握乌孙权力,影响大汉对西域的统治!更可能与儿单于詹师庐里应外合,从安息方向攻入西域!”
奏报的最后,刘解忧痛陈利害。
李令月和霍去病对此都深以为然。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用最小的代价阻止泥靡和匈奴公主获得乌孙权力?
朝臣们再次议论纷纷,正是各执己见是,负责协助公孙贺父子通过进出西域的商贸往来打探西域各国内情的公孙如君突然提出一个想法:“殿下,我们可以为乌孙国提供另一个王位人选。”
“谁?”
“现任乌孙国王军须靡的堂弟、小乌孙王翁归靡。他的父亲在乌孙国内有极高的声望,本该在军须靡的父亲去世后被当时还健在的猎骄靡立为乌孙太子,将来继承乌孙王位。但军须靡的父亲死亡时请求父王猎骄靡务必立当时已经成年的军须靡为乌孙王太子,而猎骄靡答应了这个请求,最终导致乌孙国分裂成大乌孙和小乌孙,军须靡是大乌孙王,翁归靡是小乌孙王。”
“继续说下去。”
“倘若匈奴依旧控制西域,即便泥靡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匈奴公主依然可以匈奴为后盾,让泥靡成为大乌孙王。可惜如今詹师庐远走安息,且鞮侯投降大汉,匈奴公主空有尊贵并无实权。我们何不派遣使者说服军须靡,让他将王位交给亲附大汉的翁归靡?”
“这个想法不错。”
翁归靡的立场本就倾向大汉,又与匈奴公主之子泥靡存在王位争端,如此一来,即便身为军须靡妻子的匈奴公主和嫁到乌孙的五名大汉宫女一起遵照兄死弟及的习俗在翁归靡继承王位后成为翁归靡的妻子,匈奴公主也很难为翁归靡生下孩子,泥靡也将因此离乌孙王位越来越远。
想通这层厉害后,群臣一致赞同送翁归靡继承乌孙王位。
李令月于是制诏西域都护府,令刘解忧促成翁归靡继承大乌孙王位一事。
“绝不能让泥靡和匈奴公主掌握乌孙权力!破坏大汉将西域各国完全收入大汉统治的大计!”
……
……
有刘解忧和西域都护府,乌孙国的问题自然不难解决,倒是高庙祭祖一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半点拖延。
因此,散朝后,刘屈氂立刻召集朝臣讨论高庙祭祖之事。
“祭祖乃是当前头等大事,该由谁主持?”
“这个……”
朝臣们一番议论,陷入争论。
“南王乃是皇长子,理应主持高庙祭祖仪式。”
“可皇长子不得陛下喜爱,若让皇长子主持祭祖仪式,必定触怒陛下!”
“不让皇长子主持难道让赵王主持?”
“赵王素行不良,恶名昭著,又是小宗,除了辈分高,没有任何资格主持高庙祭祖!”
“……”
一时间,群臣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
其中难免有人提议让刘屈氂主持高庙的祭祖仪式,毕竟丞相在法统上是陛下的副手,可以协助代理国事,其中也包括祭祖。
可惜,提议的人一片好意,被提议的刘屈氂却吓得浑身冷汗:“此事不可!万万不可!”
“丞相——”
提议之人顿生不解。
刘屈氂道:“丞相可以代表陛下,可我只是左丞相,只有一半的丞相权力,不能作为陛下副手主持祭祖仪式。”
“那……那这件事情怎么办?”
朝臣们神色苦闷。
部分人此时已隐约猜到皇帝和皇太女的心思,但皇太女主持高庙祭祖有违周礼,他们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刘屈氂担任丞相多年,怎么不知皇家的真实意图,见朝臣们大多隐约猜到谜底却又纷纷装聋作哑,苦笑道:“陛下都能立皇太女,何况祭祖之事?我们——”
“万万不可!礼节不可废!”
几个大儒带头反对。
刘屈氂:“若是皇太女不能主持祭祖,谁又有资格在高庙主持祭祀?”
“这……”
大儒们陷入沉默,但很快就又犟着脖子表示:“周礼不可废!此事万万不可以!”
“既然如此,我唯有先将你们的回复禀告殿下。”
刘屈氂不想卷入是非,主动退步,提前离开。
众人见丞相如此无能胆怯,纷纷露出苦笑,嘲讽道:“丞相为了坐稳丞相之位可是煞费苦心啊!”
“若不是他处处毫无主见又唯唯诺诺,怎么可能至今还坐在丞相的位置上。”
“纵然是个唯诺无能之人,却也是大汉的丞相,就不知高庙祭祖这件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这件事确实也……或许顺从陛下并非有错,但周礼千年岂可轻易更改!”
“为今之计,唯有静观其变。”
……
秉持周礼反对皇太女主持高庙祭祀的众位大臣越说越沮丧,最终摇头晃脑离开,心情沉重如乌云压顶,不知所措也无计可施。
……
……
朝臣反对自己以皇太女身份主持高庙祭祀本就在李令月的意料中。
因此,散朝以后,李令月立刻以商讨高庙祭祖为由将赵王刘彭祖请进宫中。
刘彭祖作为刘彻唯一还活着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收到入宫议事的消息后并不着急赴约,他慢悠悠穿上礼服,在年轻貌美的妃子的伺候下登上马车,来到未央宫。
……
“皇伯父——”
见到刘彭祖,李令月立刻向他表达应有的尊重和礼节。
刘彭祖见刘姣待自己礼貌,也含笑点头,坐在李令月身前:“皇太女招孤入宫可是为了高庙祭祖?”
“皇叔以为此次祭祀应该由谁主持?”
李令月径直反问。
“依照规矩,高祖祭祀应当由陛下亲自主持,然而陛下如今身体不适,无法主持祭祀,那就依循旧例……”
刘彭祖露出倨傲的笑容:“皇太女,周礼规定,女子不能主持宗庙祭祀。”
“周礼也曾规定不能立皇太女。”
李令月针锋相对。
刘彭祖闻言,唇角干笑:“这话……”
“若是严格按照周礼,皇伯父家中可是处处违背周礼。”
李令月语调悠然,看着刘彭祖。
刘彭祖的笑容顿时无比勉强。
要知道,他自从受封为王便一直为非作歹祸害赵国封地,不论是赵国百姓还是朝廷委派赵国的官员都深受其害。他的儿女们也大多行为不端,尤其是被江充以通奸告发的长子刘丹。
此外,刘彭祖本人也时常做出违背周礼的事情,例如在兄长江都易王刘非薨逝后纳刘非爱妾淖姬为姬妾,并和淖姬生下儿子刘昌,让刘昌接替因为通奸罪被废的刘丹做赵国太子。
同时他还迷恋金钱,派遣使者在赵国境内作垄断专利的买卖,收入多于正常租税,又喜欢玩弄权术,不仅用狡诈手段威逼利诱朝廷委派赵国的官员,还以征讨盗贼之名经常夜间带领走卒巡察城内,借故抓捕往来使者和过路旅客,引得赵国上下怨声载道。
短暂的沉默后,刘彭祖干笑道:“孤确实品行不端,做了许多违背周礼的事情,但比起让女子主持宗庙祭祀这等大错,孤之前所犯过错都无足轻重。”
“所以皇伯坚决反对我以皇太女身份主持宗庙祭祀?”
“是!”
刘彭祖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事有违人伦,万万不可!”
“除我以外,还有谁能代替父皇主持高祖祭祀?”
李令月尖锐发问。
刘彭祖脸上泛过严重不适。
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刘姣的陷阱。
但对权力的渴望最终战胜了掉进陷阱的恐惧,刘彭祖直言道:“依宗法长幼尊卑规矩,陛下身体不适无法主持祭祀,孤身为兄长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哪怕你品行败坏甚至不配进入宗庙?”
“周礼规定,唯有男子能祭祀宗庙!”
仗着长辈身份,刘彭祖索性和刘姣撕破脸:“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皇太女已是冒犯祖宗,若是让女子进入宗庙主持祭祀,岂不是连天命也一起冒犯!”
“皇伯不是天命,怎么知道我进宗庙主持祭祀一定会冒犯天命?”
“千年的规矩不可破!”
刘彭祖再次强调。
毕竟,刘姣再大胆也不能对身为长辈的自己动手。
就像陛下即便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的种种恶心深恶痛绝也必须包庇他们、容忍他们。
这是自古流传的长幼尊卑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违背!
至少,刘彭祖如此坚信。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更改!”
“祖宗之法不可废!”
刘彭祖抬高音量,并推出刘据:“孤品行不端无法主持高庙祭祀,皇太女身为女子亦不能违背祖宗规矩,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各退一步,让皇长子主持今年的高祖祭祀?”
“包括检查酎金?”
李令月冷不防问道。
刘彭祖:“……”
“一直以来,酎金都是丞相负责初次检查,献酎金时再由父皇现场检查,以此杜绝弄虚作假,欺瞒高祖。”
“皇太女想说什么?”
“酎金成色不足的惩罚极其严苛。大皇兄一向宽厚仁慈,奉命检查酎金时即便发现有人犯错也会因为不忍手足亲友受罚而含糊了事。”
“皇太女的意思是——”
“此次检查酎金的人必须是我!”
李令月寸步不让。
“可是——”
只有主持祭祀的人才有资格检查酎金。
刘彭祖心中一阵打鼓。
刘姣对进宗庙主持高祖祭祀这件事简直势在必得,若他继续反对,必定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如果刘姣成功进入宗庙主持高祖祭祀并在祭祀结束后检查酎金,她这个当前还存有争议的皇太女就会变成真正的皇太女,拥有主持高祖祭祀、继承大汉法统的资格!
“皇伯,你莫非对我有恨?”
“孤……”
“父皇早在数年前便立我为皇太女,让我主持国政,为什么你处处与我作对?”
“孤并非与你作对,是你的进宗庙主持祭祀这一要求严重违背周礼和祖宗法制。”
刘彭祖咬紧周礼和祖宗法制不松口,逼李令月后退。
可惜李令月也是下定决心,在进宗庙这件事情上决不让步。
“皇伯你真正反对的究竟是什么?是主持祭祀的资格还是我的储君之位?或者,你一直都在反对立我为储君的父皇?”
“皇太女休要胡说!”
刘彭祖大惊:“孤怎么可能反对陛下!”
“但是你反对我代替父皇进入宗庙主持祭祀。”
“女子当然不可以——”
“周礼不仅规定女子不能进入宗庙还规定女子不能为储,可现在我已经是皇太女,不能进宗庙这条规定自然也应当作废!”
李令月态度越来越强势,甚至咄咄逼人。
刘彭祖愤怒:“皇太女——”
“皇伯,你还想说什么?”
“孤……孤……”
“江充是收到我的命令后在狱中自杀的。”
李令月冷不防道。
刘彭祖:“……为何突然在孤面前提及此人?这等卑鄙小人早就该死了!”
“皇伯此刻心中当真是如此想法?”
李令月反问。
刘彭祖感觉到刘姣的咄咄逼人,试图反击:“皇太女,你——”
“皇伯,高庙祭祖的事情还请你尽快想清利弊。”
说完,李令月示意左右送刘彭祖离开。
……
刘彭祖走出大殿,心情像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暗谷底。
很显然,刘姣是铁了心要违背周礼主持此次的高庙祭祖,以此稳固她的储君地位。
但是——
自古以来,祭祀就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连出席的资格都没有,更勿论主持祭祀!
她这样做分明是无视列祖列宗!
应该——
“赵王殿下。”
王瑾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彭祖停下脚步。
他素来不喜欢王瑾这种迂腐顽固言必称苍生百姓的大儒,无奈王瑾在儒生中颇有地位,得罪王瑾等于得罪长安城中数以万计的儒生,此地又是未央宫中——
“大夫有何事?”
刘彭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王瑾道:“微臣听闻皇太女殿下请赵王殿下入宫商讨高庙祭祖一事。”
“确有其事。”
“讨论结果如何?”
王瑾询问。
刘彭祖冷笑道:“皇太女殿下有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主持高庙祭祀!”
“这……”
“陛下有恙,祭祀之事本该由储君担负,但她是女子,天底下哪有女子入宗庙主持祭祀的道理!”
刘彭祖故作愤愤不平。
王瑾:“可如今除却皇太女殿下,并无更合适的代替陛下主持大祭之人。”
“皇长子也不可以?”
“皇长子终究已经是旁支,”王瑾道,“陛下尚在,怎能让小宗主持大宗的祭祀?这是乱章法的事情。”
“那我呢?我是陛下的兄长。”
刘彭祖抛出含在舌尖许久的话语。
王瑾却道:“赵王殿下是陛下的兄长不假,但赵王殿下也早已被分出,是小宗,小宗不能主持——”
“你住口!”
刘彭祖打断王瑾的话:“我绝不允许皇太女主持此次高庙祭祀!这是对列祖列宗的冒犯!”
“但此事——”
“不要再说话!这件事绝无可能!”
刘彭祖拂袖而去。
身为当今天子唯一还活在世间的兄长,他本就有为所欲为的资格。
王瑾见刘彭祖如此嚣张跋扈,口中发出长叹。
……
……
赵王刘彭祖和皇太女因为主持高祖祭祀人选一事发生争执的消息很快传遍此刻为高祖祭祀而聚集长安的众位诸侯王耳中。
经过这些年的明争暗斗,诸侯王们大多已经知道刘姣是个不输给高祖皇后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愿做刘彻用于平衡朝堂各方势力的工具,希望有朝一日以皇太女身份正式登基成为皇帝。
“自古以来只有天子没有天女,她一个女人也敢妄想成为皇帝!分明是无视天地法则!”
“可她如今手中握着几乎所有的好牌,我们即便不满也——”
“握着再多的好牌也抵不过她是女人这个巨大劣势!天下人绝不会服从她!”
“天下人?”
前面提出异议的诸侯王冷笑道:“你的天下人指的是天下平民还是天下儒生亦或者是天下诸侯王与天下列侯?”
第234章 祭祖之争(2)
此言一出, 全场沉默。
尤其是之前叫嚣着“天下人不会服从她”的那个诸侯王。
因为——
天下平民根本不关心也不可能关心远在长安未央宫中的皇帝是男是女,他们甚至连皇帝是谁都不知道, 只知道皇帝姓刘,国家是大汉。
对他们而言,皇帝是高高悬在空中的太阳和月亮,遥不可及。
只要皇帝不大量增加赋税徭役横征暴敛让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就会一直沉默下去,做最温顺的蝼蚁。
天下儒生倒是关心国家大事,成天聚在一起议论朝堂,对刘姣这个不合周礼的皇太女也存在诸多不满。
但是,他们对皇帝、对诸侯王一样存在强烈不满。
反倒是皇太女因为推广造纸术、印刷术、组织乐府收集民间诗词歌赋刊印发行、提出科举、广建学堂等等行为, 在对朝廷的任何举动措施都天然牢骚的读书人眼中, 显得相对顺眼。
至于天下诸侯王和天下列侯——
众所周知,在大汉, 想封侯除去皇亲推恩就只有军功一条路径,因此,大汉列侯几乎全员属于军功集团。而刘姣与军功集团的首领霍去病是恩爱夫妻,多年来更是积极主张对外开疆拓土, 与军功集团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相连,密不可分。
“难不成在对抗皇太女这件事情上,我们这些诸侯王注定只能单打独斗?”
现场某个诸侯王自言自语道。
回答他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
“阻止刘姣主持高庙祭祖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
……
昌邑王刘髆回到长安已有数日,期间不断有诸侯王登门拜访,想拉近和他的关系。
然而刘髆自小性格敏感多愁, 喜爱作歌写赋,通宵达旦指导乐师舞姬歌女们排演节目依旧精神奕奕, 听官员禀告国事却只要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头痛欲裂浑身不适,对这些主动上门拉拢自己的诸侯王们更是——
“我只想在自己的王宫做个逍遥快乐的诸侯王,你们请回吧。”
不堪其扰的刘髆直言送客。
诸侯王们却不死心,喋喋不休地劝告道:“你的舅舅李广利当年为了帮你争取太子之位,主动放弃宫中的安逸生活,担任汉使前往西域,最终死在匈奴右贤王手中。你可以无视我们的劝诫,但你不能罔顾你舅舅李广利的遗愿和期望!”
“舅舅……”
刘髆陷入为难。
“你舅舅李广利原本是个不学无术的赌徒。自从你母亲李夫人入宫得宠生下你以后,他便改过自新,为了助你成为太子,一再主动挑衅当时还是皇太子的皇长子,撞得粉身碎骨依然没有丝毫退让。他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对你是一片真心拥护!他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扶你成为皇太子!”
“我不适合成为太子。我没有成为太子的能力。”
刘髆如实回答。
“可是——”
“你们不要再说了。”
刘髆郑重道:“舅舅若是爱我,必定也希望我能一生安乐平和,以诸侯王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昌邑王,你可知道天予不取必定——”
“请回吧!”
刘髆打断明显带着威胁意味的劝说:“我不想参与介入与皇位有关的任何斗争。”
“你以为你作壁上观不介入战争就能平安逍遥到最后?皇位之下,没有完卵!”
游说无果的诸侯王抛下威胁话语愤然离去。
刘髆站在原地,苦笑道:“像你们这么不知死活才真的会死。”
……
刘髆不想介入皇位战争却不代表其他人对皇位毫无欲望。
至少,参与游说刘髆却失败而归的鲁王刘光是这样认为的。
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可能登上皇位,但是他坚决反对刘姣成为皇帝,因为刘姣重用颜优,还让颜优教导她的儿子,而颜优一直都与自己为敌。
刘光坐在车中自言自语:“倘若刘姣登基为帝,那颜优就是从龙之功,大权在握后必不会放过我!但是……”
刘光沉吟。
正如其他几位诸侯王所言,刘姣监国多年做事认真负责深得爱戴,除却女子身份竟找不到第二条阻碍她进入高庙主持祭祖的理由!
一旦山陵崩,她也很可能……
“不行!不行!我绝不能让她登基成为皇帝!”
刘光握紧拳头,试图将突然浮现眼前的刘姣登基成为皇帝的画面甩出去。
但是,谁能阻止刘姣进入高庙主持祭祖?
赵王刘彭祖入宫“劝诫”却被刘姣强势驳回。
昌邑王刘髆直言无心国事,只想做个安逸的诸侯王。
进出未央宫等朝廷重地的五经博士们对这件事始终缄默无言。
为今之计,唯有南王!
请他以陛下长子的身份阻止刘姣主持高祖祭祀!
想到这里,刘光命人立刻驱车前往刘据在长安的住处。
……
……
刘据此刻正在刘进的府邸与多年未见的史良娣以及长子刘进夫妻闲话家常。
不管怎么说,史良娣都是为他生下长子的人,刘进也终归是他的长子、本朝的皇长孙。
“进儿,父王冷落你们母子多年,你是否恨我?”
面对刘进母子,刘据的心情多少有些忐忑。
所幸刘进从小得卫子夫与史良娣教养,性格温顺,闻言,低头道:“父王是为了尽孝才将母亲和孩子留在长安,并非刻意冷落,孩儿对父王不敢有怨恨。”
“你会说这等话,可见你……”
刘据顿了一顿,看向史良娣:“你把进儿教得很好。”
“谢殿下夸赞。”
史良娣低眉顺眼地回答道,不愿抬头与刘据对视。
刘据:“……若有心仪之人,可以再嫁。”
“殿下——”
“我冷落你这么多年,本也应该放你自由。”
刘据试图用放史良娣自由离去的手段让对不起他们母子的自己得到些许安慰。
史良娣闻言,苦笑道:“殿下当真是宅心仁厚。”
“你果然……”
刘据暗喜。
史良娣却道:“有进儿这个好儿子,我早已心满意足。”
“你……”
刘据叹了口气,看了眼刘进的妻子史氏:“生得不错,与进儿倒也般配。”
“谢父王褒奖。”
史氏低头。
刘据:“你们既已成婚,便要夫妻恩爱,早日生下儿女。”
“孩儿遵命。”
刘进夫妻一起行礼,姿态谦卑,言辞恭顺,透着强烈的生疏与隔膜。
刘据知道自己未对刘进有丝毫关爱体贴,如今难免被刘进当成熟悉的陌生人,苦笑道:“你们如今在长安生活,平日里要处处听从四皇妹,以免卷进朝堂是非,惹来杀身之祸。”
“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因为种种原因,在你成长途中,我从未以父亲的身份教导帮助你,但我们终究是父子,畅儿也终究是你的兄弟,待我百年以后,你们兄弟一定要相互扶持关爱,共同辅佐大汉江山。”
“孩儿明白。”
“近来长安城内恐怕有疾风暴雨,你们尽量不要外出,免得被有心人算计。”
“喏。”
……
一番生疏僵硬交流后,刘据走出安乐侯府,返回他在长安的住处,在府邸门前看到表面有鲁王徽记的马车。
“鲁王?刘光?他来做什么!”
刘据皱眉,走下马车,迎向正在大厅喝茶等待的刘光。
“堂兄突然来访可有要事?”
“有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想和你详细商量。”
刘光开门见山,示意刘据屏退左右闲杂人等。
刘据照办。
奴婢们尽数退下后,刘光直言道:“今年的高庙祭祖,刘姣有意代替陛下主持祭祀仪式。”
“她是父皇选定的大汉储君,本就有——”
“她是女人!”
刘光打断刘据的话:“女人连进入宗庙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主持高庙祭祖!”
“可父皇已经把她立为皇储。”
“陛下将她立为皇储是陛下的选择,不等于宗法允许她进入宗庙主持祭祀!”
刘光声色俱厉:“此事一旦被她得逞,造成的影响将比立皇储更加重大!”
“……然而你们并没有办法阻止她进入宗庙。”刘据直言不讳,“否则你也不必特意找到我。”
“堂弟,你——你可是陛下的长子!”
“那又如何?”
刘据懒洋洋道:“我是长子,不是太子。”
“你曾经是太子。”
“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
“所以你当真被陛下的手段吓破胆,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和手段?”
刘光试图用激将法。
刘据闻言,笑道:“我没有锐气和手段,你有吗?”
“我……”
“你我从小得到最好的教育,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天下事的本质。所有的规矩制度本质都是上一层用来限制下一层,父皇作为天子,天然凌驾于所有规则制度之上,除了天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限制他。”
“不错,但是——”
“父皇选择了四皇妹,而四皇妹迄今为止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刘据道,“我不想说我和黎民百姓一样支持四皇妹登基这种空泛话,但我确实知道四皇妹登基是仅次于我成为皇帝的最好情况。”
“原来你——”
“我手中早就没有与她相争的筹码了。”
刘据神情淡漠地看着刘光:“我的能力远不如她,手中又没有与她相争的筹码,儿孙也……与其愚蠢争斗导致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偏安南国一隅,让我的子孙都能福寿绵长。”
“你这样的想法……”
刘光非常不屑。
但他无法说服刘据,只能阴阳怪气道:“你以为你偏安南国一隅就能保证子孙后代都福寿绵长?南国离长安遥远,中央政令难以到达,确实具备让你和你的子孙在南国境内为所欲为的条件,但是,偏安这种事终究不能长久,你的子孙们迟早会因为中央的恶意寻衅失去爵位沦为平民,南国也从此国除!”
“你说的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但是百年内绝对不会发生。”
刘据坦荡道。
刘光气愤,咬牙切齿。
刘据平静送客。
刘光无奈,不得不离开。
……
刘光走后,李婉君走到刘据身边:“殿下,鲁王殿下这番话——”
“他想挑我和四皇妹相争,好从中得利。”刘据撇嘴道,“说是为我着想,其实是为他自己着想。”
“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李婉君不接。
刘据道:“他迷恋钱财,对鲁国百姓恨不得敲骨吸髓,四皇妹曾因此事对他多番敲打警告。”
“殿下的意思是,鲁王对皇太女殿下怀恨在心,故意挑拨我们……”
“不错。”
刘据冷笑:“倘若有机会成为皇帝,我怎么可能不争取,但如今的形势……”
“如今形势确实对殿下不利。”
“虽然不利,但也并非毫无益处。”
刘据眯眼:“我终究是皇长子,冠军侯又是我的表哥。如今局势混乱,我只要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就可以得到最大的好处。”
“最大的好处?”
“对,最大的好处。”
刘据叹了口气。
……
另一边,刘光从刘据处离开后立刻找到赵王刘彭祖:“皇伯,刘据那边恐怕有点棘手。”
“详细说来?”
“刘据他……”
刘光将在刘据处的遭遇大概说了一遍。
听完刘光讲述,刘彭祖道:“你还是太鲁莽,沉不住气。”
“我已经……”
“你可知道,如果刘姣这个皇太女无法成功继位,身为皇长子又是前太子同时还有霍去病做表哥的刘据就是最接近皇位的人!”
说到这里,刘彭祖顿了一下:“倘若你是刘据,按兵不动就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你会听从他人挑唆胡乱行动吗?”
“我——”
“所以他作壁上观不做任何行动!因为对他而言,不动就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动了反而可能死于非命!”
“但如此一来,我们岂不就……”
刘光露出担忧:“万一刘据把我说的这些话告诉刘姣……”
“你只是言语暗示撺掇谋反,并没有说出劝他谋反的话,刘姣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刘彭祖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刘光即便因此事被刘姣找借口杀死也是自作自受,自然也不必多做提醒。
刘光听了刘彭祖的话,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恶狠狠道:“倘若刘据将我对他说的这些话全部告诉刘姣,我必抵死不认再反咬一口!让刘姣和刘据从此兄妹反目!”
“他们之间本就是竞争关系,不用你反咬一口也会兄弟反目。”
刘彭祖煽风点火。
刘光深以为然。
……
……
反复思考一夜,刘据还是将刘光对自己说的挑拨话全部如实转述告知了刘姣。
听完刘据的叙述,李令月不气反笑,道:“鲁王果然恨我。”
“他一心盘剥鲁地百姓,而四皇妹却重用为鲁地百姓仗义执言的颜优……”
“是啊,一切都是他的自作自受。”
李令月垂眸,叹了口气。
刘据见状,起身要走。
李令月挽留道:“我们兄妹难得见面,皇兄何不多留些时间?”
“也好。”
刘据点头答应。
这时,他看到了垂手侍立的赵藏玉:“这女子——”
“她叫赵藏玉,原是地方郡县献上的美女,父皇觉得她不聪明,赐给了我。”
“原来如此,确实生得有几分姿色。”
刘据随口评价几句。
赵藏玉虽然年轻美貌,但倘若没了神女光环加持,在自小被地方郡县精挑细选的美人们环绕簇拥着长大的皇室男性眼中也是不过如此。
赵藏玉这边——
听到刘据夸赞自己有几分姿色时,自负年轻貌美的她心中难免升起些许得意,但她没想到南王夸完她有几分姿色随即又继续和皇太女谈论往昔,目光竟不曾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难道说……
(“即便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在陛下眼中也不过是数千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管事的话再次回荡耳边。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出挑容貌在这些天潢贵胄眼中真的只是……只是……
“藏玉,你过来一下。”
皇太女突然出声,赵藏玉赶紧躬身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皇兄得知你擅长藏勾游戏,想让你陪他玩一下。”
“藏勾……”
赵藏玉脸上泛过显而易见的尴尬。
此时,奴婢已送来用于藏勾游戏的小块玉石,刘据也正兴致盎然地看着赵藏玉。
赵藏玉无奈,干笑道:“南王殿下厚爱,奴婢受宠若惊。”
“我听说你初次见父皇便能表现落落大方,难免对你有所好奇。”
刘据波澜不惊地说着,和赵藏玉玩起藏勾游戏。
……
赵藏玉来长安前曾被告知前太子刘据此人看似性情平和,其实残忍凶狠,他身边的人往往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此刻,赵藏玉奉命陪刘据玩藏勾游戏,难免战战兢兢瞻前顾后,生怕触怒刘据。
刘据从小被人奉承,对赵藏玉的谨慎毫无觉察,但是李令月注意到了。
因此,两局游戏结束,李令月随即眼神示意身旁将赵藏玉带下去,对刘据道:“你可知方才和你玩藏勾游戏的女子是谁?”
“知道。”
刘据撇嘴:“一个冒充神女试图招摇撞骗却不幸被现场拆穿的神棍,亏得凤儿心善,让她得以保全性命。”
“原来皇兄——”
“这事闹得那么大,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据叹了口气:“此事可以看出,诸侯王中有人试图动摇四皇妹你的地位。”
“为什么是诸侯王?”
李令月明知故问。
“因为他们对皇位又野心又无法直接碰触皇位,”刘据道,“何况四皇妹你再有能力,依然受限于女子身份。”
“女子身份……”
李令月淡淡一笑:“在我以前,女子身份确实是限制,从我以后,女子身份未必还能受限。”
“你有这份雄心自然是极好,可惜……”
刘据想了一下,提醒道:“小心刘光。”
“你认为刘光是——”
“即便不是幕后之人,刘光也必然与那人关系密切。”
“我明白了。”
李令月郑重点头。
刘据的提醒与她的猜测可谓是不谋而合。
……
刘据走后,李令月让人把赵藏玉叫了过来。
赵藏玉局促地站在李令月面前:“殿下——”
“匈奴单于前日与我会面,想选几个年轻美貌又能识字读书的女子带回王庭做他和他儿子的阏氏。”
“殿下的意思是……”
“你刚好符合他的所有要求,不是吗?”
李令月笑盈盈。
赵藏玉却是胆战心惊:“奴婢……奴婢不想……”
“他虽是匈奴单于,却从小向往大汉,日常穿着饮食也与汉人并无不同,做他的阏氏可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我……我……我……”
“而且他今年也才四十多岁。”
李令月的用词尽显微妙。
赵藏玉吓得面无人色:“殿下,奴婢……奴婢实在是……”
“你不惜装神弄鬼只为留在父皇身边享受荣华富贵,如今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去处,难道不该谢恩?”
“殿下厚恩,奴婢感激不尽,可是……可是如果奴婢……如果殿下将奴婢赐给匈奴单于,奴婢……奴婢不想死……”
“表哥对汉家女子一向温柔体贴。”
说完这句,李令月便命人将赵藏玉带下:“为她装扮一番,高祖祭祀结束后交匈奴单于带回王庭。”
“喏。”
众人上前,带走不情愿的赵藏玉。
……
……
晚上,李令月将此事告诉霍去病:“以霍哥哥之见,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既然赵藏玉不愿说出幕后人,将她交给刘故倒也不错,”霍去病道,“以刘故的心机手段,用不着多久就能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或者死掉。”
“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令月叹息道。
寻常人以为定罪需要证据确凿,却不知皇权杀人可以先定罪然后找证据,甚至一个怀疑就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她已大体确定幕后人的身份,赵藏玉的口供对她而言自然也就是可有可无。
念在赵藏玉身为工具却对自己的使用者忠心耿耿,李令月决定成全她的忠诚,将她送给刘故,让素来诡计多端的刘故对付这个顽固又自以为是的女人。
第235章 祭祀之争(3)
赵藏玉回到房间, 看着豆大的灯火,心中滚过万千念头。
很久以前, 有个人说她是帝母命,生下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她信了那个人的话,接受他的安排,日以继夜的学习取悦皇帝的各种手段,历尽颠簸来到建章宫,却遭遇刘姣母子阻拦,最终功亏一篑,从皇帝宠妃沦为侯府侍女,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 如今更——
要被作为礼物送给来长安参加高祖祭祀的匈奴单于!
赵藏玉不甘心。
她舍不得长安的奢华与安逸, 更不能接受有帝母命的自己居然即将被送去匈奴这个苦寒之地!
那里的人连耕田种地都不会,也不懂得建造宫殿, 穿着臭气熏天的动物皮毛,几年才洗一次澡,没有东西吃的时候甚至会杀死同族的老弱病残……
赵藏玉越想越怕,越怕越恨要把自己送给刘故的皇太女。
为什么!
身为公主的你能无视规矩成为大汉皇太女, 拥有帝母命的我却不能成为陛下的宠妃!
我……
不甘心!
我……我……我要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带我离开侯府!
……
收到赵藏玉的密信后,刘彭祖冷笑着将信件引火点燃。
“区区一枚棋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人!”
闻言,心腹提醒道:“殿下,她有帝母命。”
“帝母命?没有得到陛下宠幸的女人凭什么做帝母?”
刘彭祖素来不信巫蛊相面,但也因此格外喜欢用巫蛊相面欺骗恐吓他人。
“可是……”
“你怕她被孤拒绝后愤然出卖我们?”
“殿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她如今无路可退, 随时可能……”
“无路可退又如何?难不成刘姣能靠她的供词就治孤死罪?孤可是陛下的兄长!”
刘彭祖态度傲慢,完全不顾赵藏玉死活。
“可她毕竟知道殿下的许多事情……直接抛弃的话……恐怕……”
“孤并没有抛弃她,刘姣不是给她安排了好去处吗?”刘彭祖轻蔑一笑,“虽然今非昔比,可匈奴毕竟还是匈奴,给匈奴单于做阏氏,多少女人求都求不得!”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她现在还没有离开长安,我们该如何回复?如实回答的话,恐怕……”
“怕什么!”
刘彭祖冷笑:“孤与刘姣前几日已经因为高庙祭祖的事情发生正面冲突,不论有没有她的供词,刘姣都会设计对付孤,对孤是欲除之而后快。”
“那小人就……”
“此事由你自行决定!”
刘彭祖漫不经心。
从赵藏玉欺君失败被刘彻赐给刘姣做奴婢那一刻开始,她在他这边就是个死人了。
……
……
距离高庙祭祖只剩五天,代替身体有恙的陛下主持今年的高庙祭祖的人却依然没有确定。
事实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出皇太女对主持高祖祭祀这件事是势在必得,群臣中也确实有不少声音支持皇太女以储君身份进入高庙主持祭祀。
但是——
女子怎可主持宗庙祭祀!
这事不仅违背周礼,更是对列祖列宗的亵渎!
诸侯王们几乎全员反对此事。
其中态度最为坚决的是贵为陛下兄长的赵王刘彭祖。
他甚至一度放下狠话:“刘姣要进宗庙主持祭祀,得先从我身上跨过去!”
“赵王殿下,息怒,息怒。”
群臣闻言,纷纷安抚。
赵王刘彭祖见状,态度越发嚣张:“宗庙祭祀是天下人的事更是刘家人的事!我作为陛下的兄长,决不允许有人僭越周礼冒犯列祖列宗!”
“皇伯——”
李令月冷笑一声:“周礼是谁制定的?”
“圣人周公。”
刘彭祖充满敬意地说道。
李令月又问:“周公是什么时候的人?”
“周公是周朝的人。”
刘彭祖脱口而出,说完隐约感到不妙:“你……”
李令月见刘彭祖露出警惕神色,径直问道:“敢问皇伯,今年是何年?”
“今年是天汉三年。”
“距离最后一个周朝君主是多少年?”
“你……你……”
刘彭祖意识到刘姣的真实意图,愤然强调:“周礼是圣人周公制定!周礼不可违背!”
“周公的话就一定正确?”
李令月抬头,直勾勾看着刘彭祖:“周公当年不仅制定了周礼,也制定了周历、周律和分封制。然而我朝高祖定白马之盟规定分封与郡县并行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周公制定的分封规矩不可违背!推行与周律大相径庭的汉律时,也没有人说周律才是真理,周律不可违背!父皇的太初历更是一经推出就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护爱戴!”
“你……你……”
刘彭祖是精通律法之人,听到这里已经猜到刘姣接下来要说什么,气得浑身发抖。
“皇伯,不合时宜的东西就该被废除,哪怕制定它的人是人人称道的圣人。”
李令月神色悠闲的看着刘彭祖。
“你……你……你竟敢说周礼已经不合时宜!你好大的胆子!”
“周礼是周朝制定的,现在是大汉,大汉要用汉礼。”
“住口!”
刘彭祖愤怒:“你这是僭越!是对列祖列宗的冒犯!大汉江山将会因为你的胡作非为招来不可想象的巨大灾难!”
“哦?”
李令月轻蔑一笑,缓步走到刘彭祖身旁,贴着耳朵小声道:“赵藏玉掌心那块玉的雕工着实不错,皇伯费心了。”
“……”
刘彭祖心惊。
他知道以刘姣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会将赵藏玉身上的秘密全部剥出来,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
深吸一口气,刘彭祖回敬道:“孤为陛下献美人,何罪之有!”
“父皇最恨图谋他的江山的人,不论男女,不分亲疏。”
说完,李令月与刘彭祖错开,看着聚集在此的众多诸侯王和朝臣:“再过五天就是高庙祭祖的日子,我们必须尽快选出主持祭礼的人。”
闻言,某个被赵王刘彭祖握住把柄的臣子硬着头皮问道:“皇太女殿下的意思莫非是——”
“难道你们还能推出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李令月自信无比地表示。
一时间,人群愕然。
支持皇太女主持高庙祭祀的大臣们自是喜气洋洋,反对皇太女进入高庙主持祭祀的诸侯王们却个个如丧考妣——他们没想到刘姣对主持高庙祭祀一事已经急切到跳过三推三就的礼节,直接宣布此事非她莫属!
“怎么?有人反对?”
李令月看向众人。
众人一言不发。
李令月看了眼刘屈氂,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哆哆嗦嗦道:“陛下有恙,皇储代为主持宗庙祭祀是人之常情……”
“你闭嘴!”
刘彭祖暴怒,打断刘屈氂的话。
李令月又看向河间王刘授:“众所周知,河间王是宗室所有诸侯王中最为儒雅博学之人。”
“殿下……”
刘授擦了擦冷汗。
“依你之见,我可以进入高庙吗?”
“您是陛下亲自下诏立的皇储,有监国代理朝政的权力,自然也可以在陛下身体不适时主持各种祭礼。”
刘授尽可能地圆滑说话。
“主持各种祭礼?是否也包括高祖祭祀?”
李令月追问。
刘授:“这……这……”
“是还是不是?”
“我……”
刘授跪下,含泪道:“是!储君可以代替陛下主持宗庙祭祀!”
“皇伯——”
李令月拉长语调看刘彭祖:“你现在还要反对我支持高庙祭祀吗?”
“孤……我……”
刘彭祖气得舌尖发抖,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然而,以霍去病为首的功臣集团此刻也都用锐利如箭的目光注视着他,逼得他不得不——
“皇太女既然是储君,就……就……也是……现在是大汉,确实不该事事以周礼为尊……应当制定汉礼,剔除不合时宜的内容……”
“皇伯不愧是精通律法之人。”
李令月阴嗖嗖说道。
刘彭祖干笑,心中恨死了刘姣和霍去病。
……
关于高祖祭祀的朝议一结束,自觉受辱的赵王刘彭祖立刻拂袖离开,鲁王刘光等人赶紧追上去。
“皇伯,你……”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刘彭祖故意在大殿前连声大骂。
骂声传到李令月耳中,换来她的微笑嘲讽:“觉得我欺人太甚?倘若你不是父皇的兄长,不是我的长辈,此刻连在大殿前骂我欺人太甚的资格都没有!”
皇太女的讥讽很快送到刘彭祖耳中。
没想到会被刘姣如此对待的刘彭祖顿觉脑内轰隆一片,眼前发黑,呼吸不畅,险些晕厥过去,经众人一通敲锤安抚才勉强缓过气,张开嘴,吐出大块淤血。
“好你个刘姣!你这样肆无忌惮目无尊长!终有一天会……会……”
话没说完,刘彭祖又一次吐血不止。
“赵王殿下!”
“皇叔!”
“皇伯!”
众人再次乱作一团。
混乱中,有太医背着医箱匆匆赶到,开口就是:“赵王殿下,皇太女殿下得知您身体不适,命我前来为您诊治。”
“刘姣,你——”
刘彭祖闻言,大喊一声,仰面晕死!
……
……
刘彭祖因为高庙祭祀的事情被皇太女气得吐血倒地的消息不久传到甘泉宫。
刘彻得知此事,笑容微妙:“他对朕一向阳奉阴违,活该如今这个下场。”
“陛下高见。”
说完讨好话语,使者又问:“皇太女请求代陛下主持今年的高庙祭祀一事,陛下以为如何?”
“她是朕亲自册立的大汉储君,自然能做储君该做的任何事。”
刘彻态度明朗。
使者闻言,恭敬道:“臣遵旨。”
“若还是有人反对,让他们来甘泉宫说服朕。”
“喏。”
使者意识到皇帝的态度,不敢再多嘴,将长安现状禀告完毕便要退下。
“等等。”
刘彻喊住使者。
使者大惊:“陛下——”
“且鞮侯也要参加高庙祭祀?”
“是。”
“往年都只送酎金不来长安,今年突然……他果然害怕儿单于卷土重来……”
刘彻靠着软榻喃喃自语。
使者趴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高庙祭祖这件事,由皇太女全权处理,另外,尽快查出用巫蛊手段害朕的人。朕不想再做噩梦了!”
“微臣遵命。”
使者唯唯诺诺回答,退出大殿时,衣裳已经湿透。
……
……
高庙祭祖的倒数第三天,李令月约刘故在长安郊外的高庙见面,名为熟悉汉家祭祖礼仪,其实——
“表哥,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什么事?”
每次滞留长安期间都会脱下匈奴衣袍换上汉家衣裳的刘故兴致盎然地问道。
“你对大汉的感情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不知道。”
“不知道?”
“逢场作戏的次数久了,难免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做戏什么是真心,对詹师庐的感情如此,对大汉、对表妹你的感情亦是如此。”
刘故知道感情笼络这一套对刘姣不起作用,索性实话实说:“只要我的地位和利益不受损,其他一切都可以买卖衡量。”
“果然……”
李令月释然一笑,道:“你曾向我讨要赵藏玉。”
“一时兴起罢了。”
刘故不知刘姣此言是何意,故作潇洒地回答。
“现在还对她有兴趣?”
李令月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故。
刘故:“你……”
“我怜惜她的才华,本想将她留在身边善加引导悉心培养,可惜她一心向往高枝,不愿踏实做事。”
“于是表妹你——”
“怎么?不想要?”
“赵藏玉这等才貌双全又胆大狂妄的女子,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刘故虚伪大笑,“我怕你事后反悔。”
“君子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
“如此说来——”
刘故眼神深邃:“你已经找到赵藏玉身后之人?”
“答案从一开始就很明显,是我不愿承认。”
“谁?”
“谁能通过赵藏玉得到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幕后黑手。”
李令月直言不讳。
刘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汉人果然谋算深刻,嫡亲兄弟姐妹间都处处是算计。”
“嫡亲的兄弟姐妹之间不存在相互的算计,会算计你的都是你的敌人。”李令月道,“对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不愧是你。”
刘故露出欣赏的笑容,问道:“你处理赵藏玉的幕后之人的时候,需要我的帮助吗?”
“以你现在的身份,什么都不做本身即是对我的帮助。”
“果然……”
刘故暧昧一笑,兴致盎然道:“我什么时候能从你那边领走赵藏玉?”
“高祖祭祀结束的第三天。”
“好。”
刘故点头,与刘姣定下约定。
……
同一时间,刘彭祖与刘光相对而坐,名为对弈,其实——
“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姣无视周公定下的千年规矩以女子身份走进高庙主持祭祀?”
“难不成你能拦在高庙门前不许她进入?”
刘彭祖夹着白玉棋子,脸色阴沉:“刘姣对进高庙主持祭祀这件事是势在必得,任何挡她路的人都必死无疑!”
“那……那我们怎么办?”
刘光心急如焚。
要知道,宗庙自古便是男人的特权,女人只能以丈夫的妻子、儿子的母亲的身份得到供奉。
尊贵如高祖皇后吕氏掌权十余年也无法在死后享受单独的供庙,而是作为高祖皇后供奉在高庙内,薄太后则作为孝文皇帝的母亲在孝文皇帝的宗庙内享受供奉。
倘若刘姣以皇太女身份进入高庙主持祭祀,不仅能稳固她的皇储身份,增加登基筹码,更打破了自夏禹时便确立的唯有天子能够主持太庙祭祀的规矩,动摇女子不能单独立庙享受供奉的千年传统,进而扩展民间,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怎么办?能怎么办!”
刘彭祖面色阴沉:“陛下可是一直站在她这边的!”
“陛下真的站在皇太女这边?”
刘光挑眉,低声道:“我听说陛下从正月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七个月没有临朝听政,一直住在甘泉宫养病,偶尔去上林苑打猎游玩,朝中大小事情全由皇太女做主。”
“……你这话什么意思?”
“陛下当真还活着吗?”
“——大胆!”
刘彭祖打断刘光的狂言,紧皱的眉宇间却散发出微妙的欣喜。
刘光会意,连忙改口:“陛下自然无恙,但是谁能保证他如今依然清醒?倘若陛下早已病入膏肓神志不清,身为皇太女的刘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持朝政。”
“你的意思是……”
“我不敢妄自揣测。”
刘光到底还有几分顾忌。
刘彭祖此时却露出诡异笑容。
“你说得很有道理,不仅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到陛下,朝中大臣也大多超过七个月没能见到陛下,如今只有每日往来甘泉宫和未央宫的使者知道陛下的身体情况,然而这些使者几乎全部是刘姣的心腹……由此可见,使者们从甘泉宫带回的旨意未必句句都出自陛下之口。”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倘若刘姣她已经……”
“刘姣一介女流,未必有这个胆量和能耐,但她的夫君是霍去病……霍去病是统管大汉军队的大司马大将军……他们的孩子又自小得陛下厚爱,享受刘氏宗亲的待遇……难保不会有朝一日想更进一步……”
“他更进一步……那我们岂不是——”
刘光紧皱眉头。
“是啊,我们这些刘氏宗亲如今处境非常危险,陛下又深居甘泉宫中不见外人,甚至生死不知……”
说到这里,刘彭祖突然声色俱厉:“身为陛下兄长,孤决不允许霍去病、刘姣夫妻肆意妄为!”
“但是——”
“匡扶大汉的重任在我们肩上。”
刘彭祖语重心长地对刘光说道。
刘光深以为然。
随后,两人又就当前状况做了一番深刻交流,得出可怕结论——大汉朝堂已经几乎被刘姣和霍去病的势力渗透!
所以刘姣才敢提出女子进高庙主持祭祀的无理要求!
“此事关系大汉千秋万代,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刘彭祖鼓动刘光。
刘光本就担心刘姣有朝一日登基为帝重用颜优赐死自己,如今听了刘彭祖的分析,越发觉得前途晦暗,竟不由自主地恨起孝景皇帝——
倘若孝景皇帝平定七国之乱后没有收走诸侯王对诸侯国的种种权力,和他一样看刘姣不顺眼的诸侯王此刻早已召集军队以勤王之名对抗刘姣夫妻、强迫刘姣放弃皇太女的位置!
然而如今——
没有军政大权和铸币权的诸侯王,拿什么和有霍去病的军队作为后盾的刘姣对抗!
“或许我们可以拉拢匈奴单于。”
刘光突发奇想。
“刘故?”
刘彭祖诧异,没想到刘光这家伙沉吟半天竟提出此等愚蠢建议。
刘光不知刘彭祖此刻真实所想,见刘彭祖露出诧异神色,自以为是地解释道:“据我所知,匈奴单于向来野心勃勃,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人。此等重利轻义之人,一旦许以厚利,必定能够打动!”
“世上确实不存在不能用利益打动的人,可你未必能给出他想要的利益。”
刘彭祖故意煽风点火。
刘光听此言论,以为刘彭祖担心刘故漫天要价,笑道:“说服刘故一事由我全权负责,失败了由我承担全部后果,成功了我必不敢独居功劳。”
“此言当真?”
“发自肺腑!”
刘光指天发誓。
刘彭祖见状,假惺惺地表示:“若是匈奴单于索要钱财远超鲁地能力,可以向我求助。都是刘家宗室子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起这么沉重的责任?”
“多谢皇叔关怀。”
刘光以为刘彭祖真心关怀自己,于是真诚道谢。
刘彭祖见刘光如此贪婪冒进,唇角露出隐约微笑。
随后,刘彭祖送刘光离去,不等刘光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便对心腹道:“立刻将宅邸内与鲁王有关物品全部清除!”
“殿下此举莫非是——”
“他不知死活做蠢事,孤可还想着稳妥行事,继续倚老卖老。”
刘彭祖冷冽道。
“那赵藏玉——”
“她是死人。”
说完,刘彭祖返回内室。
第236章 祭祀之争(4)
高庙祭祀一事不仅关系礼法正统更关系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
因此, 和赵王刘彭祖分别后,刘光立刻前往匈奴单于在长安的府邸。
途中有幕僚提醒刘光:“殿下当真要如此?”
“怎么?你觉得此事不妥?”
刘光反问。
幕僚道:“皇太女此举虽有违礼法, 可她毕竟是陛下亲自册立的皇太女,名正且言顺。何况如今朝堂上下无数人拥立她,还有军队作为后盾,我们即便说服匈奴单于帮助我们,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失败的可能远大于成功可能。”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凶险异常?”
“微臣——”
刘光冷笑,教训道:“我生在鲁地,自小熟读圣贤书,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事的凶险以及失败的代价。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殿下莫不是担心颜优——”
“颜优不值得我担心, 我真正在意的是重用颜优的刘姣!”
“殿下……”
“刘姣与我本就关系恶劣, 近年来又重用颜优,由此可见, 一旦她登上大宝之位,绝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与其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不如趁此机会放手一搏!即便失败,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刚正不阿的名声!”
“这……”
幕僚觉得刘光的想法有点——
“我承认我平时有点贪财, 对鲁地百姓也有些刻薄。但倘若我为匡扶天下正道而死,后世也会将我的贪财归为拯救大汉的不得已之举。何况,谁敢断言我一定会失败?”
刘光信心满满。
幕僚见状,最后一次提醒道:“殿下,皇太女身后不只有军队的支持,所有渴望通过科举得到官职的读书人也都拥护皇太女。”
“无妨,只要下一任君主也认同并继承科举制度, 天下读书人就不会对刘姣这个大胆违背周礼的皇太女念念不忘。”
“……殿下所言极是。”
幕僚低头,不再述说观点。
……
……
刘光登门时, 刘故正在试穿参加高庙祭祀的礼服。
得知鲁王求见,刘故立刻请他进入,并在大厅郑重其事地接待:“不知鲁王来访,小王有失远迎。”
“单于客气了。”
入座的同时,刘光打量刘故,发现这位匈奴单于对汉文化有发自真心的喜爱,不仅自己穿着汉人衣冠,侍奉他的男女奴仆也都作汉人装扮,房间里摆满汉地的工艺品,案上放着诸子百家经典。
“不愧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单于对大汉竟如此感情深厚。”
“大汉是我的母族,我怎么可能不爱大汉?”
刘故看出刘光来者不善,与他虚情假意地唱和。
刘光知道刘故为人狡猾自私,见他笑容虚伪,索性开门见山:“单于对今年的高庙祭祀有何看法?”
“很荣幸,很骄傲。”
“除此以外呢?”
“鲁王,有话就直说,不用绕圈。”
刘故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光。
“单于——”
“鲁王顾左右而言,分明对我怀有偏见。”
“单于,你这话……这话……我不明白……”
刘光摸不清刘故的心思,只能装傻。
刘故闻言,亲自给刘光倒一杯茶,柔声细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又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匈奴单于,有大汉列侯爵位,出席高庙祭祀是理所应当。”
“我从不怀疑单于出席祭祀的资格。”
“既然不怀疑,为何偏偏选择今日在我面前吞吞吐吐?”
“因为……”
刘光干笑:“关于明日的高祖祭祀,我有一些关系大汉江山社稷未来的想法要和单于商讨。”
“为什么和我商讨?我可是外国人。”
刘故欲擒故纵。
刘光:“你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是我的表兄弟,是一家人。”
“这时开始觉得我和你们是一家?”
刘故讥讽。
刘光见他态度阴晴不定,晓得刘故此刻待价而沽,赔笑道:“高祖有白马之盟,非刘姓不能封王。单于既然汉名从母姓,按本朝规矩便和我们一样都是刘家人,皇太女的儿女们能有的,单于也该有,不是吗?”
“你为我鸣不平?觉得大汉给我的待遇是低了?”
刘故继续阴阳刘光。
刘光:“单于难道不想得到更多的优待?”
“好处什么的当然是越多越好,可也要能抓得住、守得住。”
刘故淡然道:“我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从不奢望超出自己能力的好处。”
“单于此言——”
“鲁王,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单于——”
“再不说出你的真实来意,我可要请你离开了。”
刘故露出逐客颜色。
鲁王大惊,连忙挺直腰杆:“单于明鉴,我此次前来其实有意和单于商量大事。此事若能办妥,单于或可从大汉列侯晋为大汉诸侯王。”
“哦?”
刘故假装心动:“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入宗庙祭祀祖宗之事,刘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罪无可恕!”
“你这话——”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这些话如果传到刘姣耳中会为我惹来什么样的祸事!但是——”
刘光做出匡扶礼法的姿态:“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不能忍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故装傻。
刘光道:“若是单于助我匡扶礼法,他日新君登临大宝,论功行赏,单于便是功臣第一位,必将因此得新君依循刘姣旧例封单于为大汉的诸侯王!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美哉!”
“说了半天,原来是想向我借兵帮你谋反。”
刘故不屑地看着刘光:“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不是我要谋反,是天下礼法要得到匡扶!”
刘光试图用大道理说服刘故。
刘故闻言,干笑道:“为满足私欲险些拆掉孔子旧宅的鲁王居然也会说出匡扶天下礼法这种大义话?”
鲁王刘光如今有求于刘故,担心拆孔子旧宅一事会惹怒喜爱汉人文化的刘故,闻言,赶紧更正道:“有拆毁孔子旧宅传闻的是我的父王,不是我。况且父王最终并未毁坏孔子旧宅。”
“那也还是——”
“单于,只要你帮我们匡扶礼法,事成之后,不仅你的姓名能进入刘氏宗族,还会被新君册封为大汉诸侯王。”
刘光向刘故疯狂许诺。
刘故却只是轻笑:“鲁王此言当真?”
“自然是千真万确。”
“可你凭什么向我作出这份许诺?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能在事成之后兑现今日许诺?”
“我可以现场指天为誓。”
刘光以为刘故心动,抬手就要发誓。
刘故摇摇头,阻止刘光发誓:“我相信你此刻是诚心对我许诺,也相信事成之后你一定会全力兑现这份许诺,可我不相信与你合谋能够成功。”
“单于,你这话——”
刘光大惊。
刘故道:“我是个重利轻义之人,利益足够的时候甚至能够和自己的杀父仇人握手言和。但也正因为我为人重利轻义,每次做出涉及巨大利益的大决策时都会左右斟酌,确定能稳操胜券。”
“单于这些话的意思是……”
“你的许诺让我心动,可惜你谋划的事情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刘故再次露出送客姿态。
刘光见状,决定抛出关键信息:“陛下很可能已不在人世!刘姣、霍去病夫妻如今是假陛下之名把控朝政!届时只要我们打出杀乱臣贼子的名号,必定天下云集响应!”
“天下云集响应?”
刘故只觉得好笑:“鲁王眼中,天下究竟是什么?”
“天下是……”
“天下是诸侯王的天下,也是文武百官的天下,更是千万黎民百姓的天下。”
“……”
居然被一个匈奴人教导何为天下,刘光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
刘故此时双手拢袖,缓步而淡然地说道:“鲁王,听我一句劝,不要和皇太女作对,你不是她的对手,我也不是。”
“皇太女和我之间根本不是谁和谁做对的事情!她身为女子却胆敢僭越礼法堂而皇之入高庙主持祭祀,若我等不奋起反击,天下的礼法必定因此颠覆!长期以往,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刘光振振有词。
刘故见刘光如此态度,也不再浪费口舌,径直请他立刻离开。
刘光不愿离去,垂死挣扎道:“单于当真……”
“请——”
……
刘光走后,刘故摸着玉韘(扳指),自言自语道:“刘光啊刘光,你的承诺固然美好,可惜你能承诺给我的东西,刘姣全部能给我,你给不出的东西,刘姣也能给出。我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何况,刘光一派的人根本没有能力废掉刘姣这个皇太女。
一路绞尽脑汁才终于拥有今时今日地位的刘故不做赔本的买卖!
……
……
鲁王刘光“拜访”匈奴单于的消息很快传到李令月耳中。
“刘光想拉拢刘故?用金银?”
“或许鲁王不只给单于许诺了金银好处。”
一旁的霍光提议。
李令月:“可惜除金银以外,刘故喜欢的东西,刘光是一件都拿不出来。”
……
刘故喜欢的东西不是金银,是权力。
自小生活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他深知只有权力才能让已经得到以及未来想得到的一切都真正的彻底的归自己所有。
所以——
鲁王给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收买刘故。
因为刘故要的是权力和保障权力的军事力量。
李令月深知这点,因此对刘光的“拜访”不屑一顾,甚至打算等高祖祭祀结束再收拾这个迫不及待找死的家伙。
“祭祀所需所有物品,都已经准备完毕。”
上官婉儿缓缓走来,将为明日的高祖祭祀准备的深色礼服展示给李令月。
李令月上前,手指轻抚祭祀礼服。
衣服所用布料很柔软,落在手指间仿佛流水一般,但它所承载的意义却是无比沉重,比李令月两世穿过的任何衣服都更沉重,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唯有母皇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成帝那一日穿的衮服。
所幸,这一世,经过整整三十年的谋划与等待,她终于得到了男人生来就拥有的祭祀权力。
“明日在高庙或许会发生最坏的事情,你们要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
李令月轻声说道。
现场众人都神色肃然。
……
傍晚时分,刘鹏离开军营回到父母身边。
“母亲——”
“你怎么突然回来?”
李令月诧异。
霍去病道:“是我让他回来的。”
“为什么?”
“我担心明日有变。”
霍去病直言。
明日是最关键的日子,甚至比最终的登基更加关键重要。
十五岁的刘鹏也深知这点,对母亲承诺道:“孩儿明日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不让任何人有下手的机会!”
“我明日也要护在母亲身边!”
刘凤举手。
看到两个儿子都如此孝顺懂事,李令月露出欣慰的笑容。
随后,她让奴婢把刘昭和刘华抱过来,指着两个女儿对次子刘凤道:“凤儿明日不用去高庙,因为母亲要给凤儿安排一桩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留在家中保护你的两个妹妹。”
李令月严肃说道:“高庙那边有我们的精心布置,几乎不可能发生意外,反倒是这边……我担心他们狗急跳墙,伤及无辜!所以凤儿你明日不能去高庙,你要留在家中保护你的两个妹妹。”
“凤儿明白!”
刘凤会意,神色坚决地看着父母和兄长。
两个女儿意识到明日会发生异常危险的事情,一改往日的顽皮活泼,紧绷小脸,无比严肃地看着他们:“父亲、母亲放心,我们明日乖乖听话,紧跟二哥。”
“明日是关键的一天,但也不必太害怕,因为敌人比我们更害怕。”
李令月故作轻松地安慰孩子们。
……
……
刘光在刘故这边吃了闭门羹,心里不知道多痛苦难熬,回到宅邸,气得想砸东西又因为吝啬贪财的本性,将金玉之物抓在手中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唉!为什么会这样!”
刘光不甘心。
孝景皇帝打赢七国之乱后,诸侯王就彻底失去了在封国内召集、统领军队权力,刘彻又颁布推恩令,导致各位诸侯王家中也不得安宁,本该是至亲骨肉的兄弟变成相互算计的仇人。
除却淮南王与衡山王这等兄弟皆是诸侯封王又都对皇帝不满的极其难得的情况,怀谋逆之心的诸侯王都只能利用难得的几次见面机会试探同样继承诸侯王爵的堂兄弟们,从中筛选出可以谋划大事的人——这种办法不仅效率极低,堂兄弟间还普遍存在天然的猜疑,担心对方试图套话自己献媚今上。
“明日就是高庙祭祖之日,倘若刘姣成功完成仪式……女子不能进宗庙的千年传统就……就……”
刘光心急如焚。
刘故的拒绝让他不仅对即将到来的明日不知所措,更对明日以后的未来充满悲观设想。
“我拜访且鞮侯的事情此刻多半已经传到刘姣耳中,即便她不知道我为何拜访且鞮侯……以她对我的仇恨和防备也一定会借此机会在高庙祭祖结束以后对我痛下杀手,污蔑我勾结外人图谋不轨……”
想到这里,刘光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殿下——”
幕僚见状,试图上前软言安抚。
刘光闻声却是脸色大变,反手拔剑抵住幕僚的咽喉:“什么时候进来的!”
“微臣一直都在这里。”
“一直都在?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岂不是全部都听见!”
刘光大怒:“说!你都听到些什么!”
“微臣……微臣……”
面对明晃晃的剑锋,幕僚慌得舌头发颤双腿发抖。
“果然,你全已经部都听到!”
刘光愤怒,要杀幕僚。
幕僚吓得扑通跪地,哀求道:“殿下不要杀我!我对殿下一向忠心耿耿!”
“忠心又如何!忠心难道就不会出卖我?!”
“殿下息怒,忠心如微臣不仅不会出卖殿下,还会在危急关头为殿下出谋划策。”
“哦?”
刘光闻言,暂时收敛愤怒:“你有什么谋划,说来听听。”
“微臣以为,殿下要成大事并非只有向匈奴单于借兵马一条路。”
“不向且鞮侯借兵马,我拿什么和刘姣斗!”
刘光冷笑:“拱卫长安的兵马虽说归卫将军统管,另有南军、北军相互制衡,即便是霍去病也无法随意调遣,但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曾经是卫青或者霍去病的下属、受过刘姣的恩惠,短期内根本不可能策反更不可能让他们听从我们的号令!唯独且鞮侯带来长安的三百精锐匈奴骑兵不受他们节制控制,可以为我们所用!”
“但是匈奴单于他——”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极其贪婪无耻的家伙,我原本的计划也是利诱他,借他的三百匈奴精锐骑兵围攻宗庙,出奇制胜杀死刘姣重创霍去病,然后再以宗室身份振臂一呼,让拱卫长安的兵马杀死这群胆敢在长安作乱的匈奴人,之后飞奔甘泉宫确认陛下的生死!”
说到这里,刘光眼中闪过阴冷:“若是陛下还活着,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陛下早有不测,我们便只能顺应天意让赵王请昌邑王登基。”
“……但是单于拒绝了殿下。”
幕僚小心翼翼提醒刘光。
“是的,他拒绝了我的邀请……说什么他不是刘姣的对手,我也不是……分明是觉得我给的价钱太少!鼠目寸光的蛮夷!错过明日的最好机会,以后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注定无功而返!”
刘光越说越气愤。
但他手中没有军队,身边更只有一百多名精心训练的忠勇健仆,连冠军侯府都无法——
等一下!
刘光想到一个绝妙的注意。
“刘姣恨我,掌权以后必定会置我于死地,既然未来必死无疑,我为何不拼死一搏让她也尝尝切肤之痛!”
“殿下的意思是——”
“仅凭我带到长安的一百多人根本不可能冲进明日有重兵把守的高庙杀死刘姣匡扶社稷,但明日大祭,高庙又位于城郊,必然有大量原本驻守长安城内的兵马被调遣到高庙周围,长安城内防守空虚……集中所有力量冲击冠军侯府……可以……手到擒来!”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听懂鲁王暗示的幕僚大惊失色:“明日高庙祭祖,皇太女夫妻和已经封王的长子必定前往高庙,次子也可能同行,留在冠军侯府的很可能只有两位小翁主!昔日七国之乱战败,孝景皇帝盛怒之下尚且不曾株连罪人女眷,殿下熟读经典,怎可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我如今必死无疑!自然要在死之前让刘姣也尝尝失去至亲骨肉的痛苦!”
刘光形容癫狂,根本不听幕僚劝告。
幕僚见劝说无果,心中不由生出愤恨,道:“殿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请殿下立刻杀死我!”
“为什么?”
“因为微臣是个有仁义道德廉耻之人,无法眼睁睁看着殿下做杀稚子泄愤的小人之事!但又因为忠于殿下,不能连夜前往冠军侯府将此事告知皇太女与大将军!唯有恳请殿下杀死微臣,让微臣不必备受煎熬。”
“呵!你连死都不怕,居然还怕煎熬!”
刘光大笑,他觉得这个幕僚又愚蠢又可笑。
“殿下,请立刻杀我!”
幕僚再次高声恳请,甚至主动露出咽喉。
“杀你?太便宜你了!”
刘光挥手,示意左右将这个胆敢斥责辱骂自己的幕僚押下去,关进地牢。
“你觉得自己是个仁义道德的君子,骂我是只会杀小孩泄愤的不仁不义的小人!要我杀了你好成全你的高洁之名!但我偏不杀你!我明天还要带你一起去冠军侯府,当着你的面杀刘姣的两个女儿!让你这君子痛不欲生!”
“殿下——殿下!”
幕僚被刘光的狠毒震惊,直到被奴仆拖出刘光的视野范围依旧用嘶哑的声音疯狂呼喊:“此事万万不可!稚子无辜!稚子无辜!”
“妇人之仁!”
刘光不屑冷哼。
第237章 祭祀之争(5)
高庙祭祀的前夜是个无眠长夜。
鲁王在府邸中为明日的疯狂计划做最后的安排, 赵王也在密室中对着棋盘自言自语。
“刘姣啊刘姣,你这么聪明又这么能干, 为什么偏偏是女人?如果你是个男人,孤必然不会对皇位产生其他念头,朝堂的事情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争端和矛盾,可惜……”
说到这里,刘彭祖叹了口气,握在掌心的白子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终于落下。
啪!
困扰刘彭祖整整十年的残局终于被打破,但接下来的局面却是不管白棋怎么走都会通往失败,除非——
找到万分之一的胜利可能。
“若非寿元将尽,孤又何必打破僵局, 冒险追求那根本不存在的胜利希望?”
刘彭祖苦笑着说道。
取“彭祖”之名本是期盼长生, 谁想……
“刘光注定不能成事,可孤也已经没有时间……精心培养的王太子早在数十年前就因为小人江充告密无法承袭爵位……事到如今, 或许真的只有冒险一博……”
但是,要怎么才能让这必败的局面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刘彭祖不知道。
他只能凭借六十多年人生积累的经验在黑暗中摸索。
“……如今几乎所有优势都握在刘姣和霍去病手中,陛下又深居甘泉宫不问政事,甚至生死不知……刘光的提议想必也被奸猾的且鞮侯拒绝……明日的高庙祭祀……恐怕……孤不想输, 但又完全找不到胜利的可能……孤……若是孤……”
回想往昔,刘彭祖感觉无尽的痛苦,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其实从始至终都……
“陛下不愧是陛下,不让我有一丝窥探大宝的机会……赵藏玉原本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结果……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是真不给我机会……一点点的机会都……”
言到此处,刘彭祖已露出颓废神色。
老谋深算的他清楚的知道,不论明日发生什么, 他都将离皇位越来越远,同时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可惜……太可惜……”
……
……
月上中天的深夜, 刘据依然没有睡下。
他走进庭院,看着当空皎月,神色惆怅苦闷。
李婉君于是贴心送来外袍:“殿下,夜深露寒,小心身体。”
“和明日会发生的大事比起,我的身体又算什么?”
话虽如此,刘据还是接过了李婉君送来的外袍:“畅儿睡下了吗?”
“畅儿睡得很好。”
“明日祭祀,你与畅儿留在府邸,以防万一。”
“为什么?”
李婉君不解。
刘据道:“因为我担心明日可能发生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再一次的酎金夺爵?”
“我所担心的可能在明天发生的那件事比父皇的酎金夺爵更凶险一万倍。”
“比酎金夺爵凶险一万倍……难道说……”
李婉君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捂住嘴巴。
刘据见状,晓得她已猜到,肯定的点了点头:“明日确实有可能……”
“倘若殿下担心的那件事明日发生,殿下会怎么做?站在哪边?”
李婉君径直问道。
“我自然是站在四皇妹这边,”刘据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何况——四皇妹与表哥出事,参与此事的诸侯王们必不可能放过我和母亲!功臣平定诸吕之乱后做的那些事就是前车之鉴。”
诸吕之乱结束后,因为功臣集团强势,吕氏族人几乎全员被杀,嫁给刘家的吕家女儿以及她们为刘家生的孩子也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死去。
因为要斩草除根。
如今卫霍一体,一旦霍去病和刘姣在政变中失败被杀,他也必不可能独善其身。
“明日早晨,我离开以后,你立刻带着畅儿他们进密室,以防有变。”
刘据再三叮嘱。
“那进儿……”
“他已有乐安侯爵位,明日会和我一起参加高庙祭祀。”
“……我现在就派人去乐安侯府把史姐姐她们接来,明日若有异变,彼此间可以相互照应。”
李婉君建议道。
她始终觉得自己对史良娣母子有所亏欠。
刘据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进儿他们也是如此。”
“殿下——”
李婉君以为不妥,试图改变刘据的想法。
刘据却只是自顾自说下去:“至于母亲那边,即便明日真发生异变,乱军一时半会也无法闯入皇宫,何况长月宫有密道直通外面,母亲又向来沉着稳定,必定不会出事。”
“可是进儿和史家姐姐——”
“听天由命吧。”
说完,刘据放回室内。
李婉君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
……
清晨时分,参加高庙祭祀的诸侯王与列侯们纷纷盛装抵达位于长安郊外的高祖庙,在铠甲森森的羽林军的注视下,依尊卑顺序排列,等待主持此次祭祀的皇太女。
太阳逐渐露出,李令月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人群前,穿着隆重的深色礼服,行步间,环佩叮当。
见刘姣如此得意,反对刘姣主持高祖祭祀的诸侯王们无不睚眦欲裂敢怒不敢言,支持刘姣的列侯们却是心中暗自骄傲,用充满崇敬的眼神注视着刘姣。
感受到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李令月却是不动声色,走上高台,按部就班地完成高祖祭祀的各项典礼。
现场的诸侯王与列侯们也都跟着或跪拜或祈祷,将满腹心事藏在最深处。
……
祭祀高祖的仪式一向冗长繁琐,直到下午才终于全部完成。
然而,祭祀仪式已经结束,诸侯王们却没有一个敢露出松懈神情,因为接下来是检查酎金!
陛下借酎金纯度不够夺百人爵位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何况今日主持高祖祭祀的是皇太女,和他们素来关系不睦的皇太女!
她一定会借着查酎金的机会对我们大开杀戒!
但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
对刘姣早有不满的多位诸侯王们心中暗自嘀咕,目光偷瞄向排在队伍最前面的赵王刘彭祖。
找彭祖感受到其他诸侯王的注视,却是置若罔闻,依规矩双手捧着酎金对李令月道:“孤一向反对女子进入高庙主持高祖祭祀,但是皇太女今日表现如此出色,全套礼仪一丝不错,高祖也接受香火,没有任何的不满异象……孤心中也……”
“皇伯有意改变想法?”
“改变想法是万万不可能!”
刘彭祖果断否认。
李令月:“既然无意改变成见,为何又要——”
“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认同你的能力不等于接受你,何况我已年近七旬,将不久于人世。”
刘彭祖知道刘姣把自己视为眼中钉,故意当众强调自己的年迈体弱,试图蒙混过关。
“皇伯老当益壮,怎么可能年近七旬就不久于人世?”
李令月不吃刘彭祖的示弱,用恭维刘彭祖长寿的口气暗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绝不会善罢甘休。
“七十岁啊……”
刘彭祖叹了口气,道:“我如今端酎金托盘都觉得吃力,不敢自夸老当益壮。”
“原来如此,皇伯以后可一定要多多休养,少做劳心劳力之事。”
“多谢皇太女关心。”
刘彭祖冷笑着收下李令月的讥讽。
李令月此时也检查完毕刘彭祖的酎金,走向下一位诸侯王。
……
“堂兄——”
刘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心怀鬼胎的刘光不由大惊,双手发抖,放酎金的托盘都险些落地。
“怎么?有心事?”
李令月柔声细气问刘光。
刘光闻言,干笑着掩饰道:“今日高庙祭祖,自不敢心有旁骛,方才是站的时间太长,有些腿麻。”
“原来是腿麻……”
李令月故意拉长尾音:“莫非是堂兄身体发虚?”
“发虚?对,身体发虚。”
刘光干笑着附和,心中暗道:刘姣,你现在越得意,回长安以后越痛苦!我注定性命不保,但是你也要付出失去亲生骨肉的代价!
“天人感应说认为,再健康的人倘若不行善事,常做伤天害理的坏事,也会因为天道惩罚逐渐失去健康变得虚弱萎靡,命不久矣。我听说堂兄近年来对鲁地百姓的盘剥日益加深,惹得鲁地百姓怨声载道,方才的发虚多半是上天对堂兄的警示。”
“警示?哈!哈哈!”
刘光笑容生硬得仿佛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皇太女此话可是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
“哦?”
李令月垂眸:“堂兄何出此言?”
“倘若天人感应说确有其事,人不做善事必定招来天谴,为何皇太女频繁做出违背周礼的事情却没有招来天地的惩罚?”
“因为我违背的是周礼不是天理,”李令月理直气壮道,“周礼只是周礼,不等于天理!”
“皇太女——”
“堂兄,今日祭祀高祖,我不想和你闹口舌之争!倘若你非要与我争辩周礼、天理,我便不得不想请堂兄当着高祖的面解释你昨日的所作所为!”
李令月烙下狠话。
刘光瞬间干愣:“皇太女……你……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匈奴单于可是大汉和亲公主之后,如今更已受封大汉列侯……他也在场,他和我之间……我们昨天是再正常不过的表兄弟见面!”
“是吗?”
李令月看向刘故。
刘故笑而不语。
刘光:“总之……总之……没发生的事情不能胡说!”
“没有发生的事情……”
李令月再次看向刘故。
刘故淡淡一笑,坦然道:“我拒绝了他,所以是没发生的事情。”
“拒绝——”
李令月微笑。
刘光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我……”
“堂兄不必担心,今日祭祀高祖,我纵有千万怨恨也不会在高庙做出残杀刘氏宗族成员的血腥事。何况表哥拒绝了你的合谋请求,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事情。”
“是……是……”
刘光汗出如浆。
“当然,宽容是有限度的。”
说完,李令月抓起刘光的酎金,慢悠悠地检查黄金成色。
刘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和刘光有所往来的诸侯王们也无不屏息凝神。
良久——
“成色没问题。”
李令月轻声宣布。
闻言,因为和刘光关系密切而提心吊胆的诸侯王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刘光更是激动得险些腿软摔倒。
霍去病拉住了他,面色凝重:“鲁王的身体太虚了。”
“谢……谢冠军侯……”
刘光咬牙切齿地感谢。
……
检查河间王刘授的酎金前,李令月刻意停顿了一下:“你当真不愿接受我的建议?”
“我……我的能力只够独善其身,并不懂得如何监察督管。”
刘授低着头,不敢看李令月的眼睛。
“你浪费了上天给你的才华。”
李令月遗憾地叹息着,开始检查刘授的酎金。
看着皇太女略带遗憾神色的侧颜,刘授心中百感交集,几番酝酿后终于——
“殿下,我……我有一件事情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告诉皇太女殿下……”
“什么事情?”
李令月故作漫不经心。
刘授深吸一口气:“诸侯王中有人……有人欺君……”
“哦?”
李令月抬头,目光锐利,扫过众人。
诸侯王们纷纷心虚地低下头。
“那个人是谁?”
李令月问刘授。
刘授:“……是……是赵王!”
“赵王?”
李令月转身,看向刘彭祖:“皇伯,刘授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一派胡言!”
刘彭祖矢口否认。
刘授道:“……赵藏玉是赵王的人!我知道此事,因为教授赵藏玉的人原本是我的门客!”
“原来如此。”
李令月唇角微笑,看向刘彭祖:“赵王果然雅趣。”
“即便赵藏玉是我从民间寻来献给陛下的美人又如何?”
刘彭祖趾高气昂:“本朝从未禁止诸侯王向皇帝进献美人!”
“哪怕赵藏玉她自称神女,在父皇面前装神弄鬼?”
“女子为了争宠往往不择手段,赵藏玉不过是谎称神女故弄玄虚,何罪之有?何况陛下并未临幸她,而是将她交皇太女处置。”
面对质问,刘彭祖振振有词。
“皇伯言之有理,是我太过唐突。”
李令月口中说着道歉,态度却是寸步不让:“这女子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有欺君之嫌,被当众揭穿后本该一查到底,将她以及她身后的欺君之人一并挖出严惩,是我和我儿在父皇面前求情才救下她和她身后之人。”
“如此说来,莫不是孤欠你一个救命之恩?”
刘彭祖用倚老卖老掩饰心虚。
李令月也是波澜不惊,笑眯眯道:“皇伯言重,谁敢用欺君之罪惩办皇伯?”
“哈!哈哈!”
刘彭祖干笑三声,强行将此事带过。
但是现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作罢。
此刻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高祖祭祀结束后,不论是陛下还是皇太女亦或是赵王本人,都会有激烈动作。
……
……
高祖祭祀在冷得能把人冻僵的气氛中走向结束。
出席祭祀的诸侯王与列侯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在祭祀宣告结束后离开高庙。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皇太女以及方才和皇太女发生微妙冲突的赵王刘彭祖。
刘彭祖也注意到众人的注视,抖了抖衣袖,走到李令月面前:“祭祀已经结束,该各自离开了。”
“皇伯年迈,确实应该早些回去休息。”
李令月阴阳暗讽刘彭祖。
刘彭祖也是脸皮厚,假装没听出言语中暗藏的揶揄嘲讽,自嘲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体虚多病。祭祀既已结束,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说完,刘彭祖扬长而去。
其余诸侯王见状,纷纷跟随离开。
鲁王刘光也在其中。
这时,李令月给了儿子刘鹏一个眼神。
刘鹏会意,快步走到刘光面前:“鲁王请留步。”
“嗯?”
刘光佯装气愤:“小辈也敢拦我去路!”
“堂兄莫怪,鹏儿是受我命令才斗胆拦阻堂兄。”
李令月缓步走到刘光面前,笑容微妙,眼神冷冽:“皇伯是长辈,我不能对他不敬,倒是堂兄你——昨日所做之事,必须在高祖面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前面就说过,匈奴单于是大汉和亲公主之后,如今又已率部向大汉称臣,我与他的来往是再正常不过的兄弟来往!对得起天地良心!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合理解释!”
刘光宁死不承认勾结且鞮侯意图谋反一事。
李令月看向刘故:“单于对此有何解释?”
“能当众说的都已被他说出口。”
刘故也是刁钻,事到如今依旧笑容满面,言辞间暗示不断。
“能当众说的都已经说出口,那剩下的岂不是——”
李令月接住刘故的话,质问刘光:“不能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哼!”
刘光昂头,拒不回答。
李令月:“堂兄,你以为你是鲁王,我就不能对你无礼?”
“刑不上大夫,何况我是诸侯王!”
刘光理不直气也壮。
“刑不上大夫,这是周礼。”
李令月故意重音落在“周”字上,并对刘故道:“鲁王不愿说出昨日商谈内容,我只能请单于说出真相了。”
“真相——”
刘故看向刘光。
刘光眼中闪过愤怒,骂道:“匈奴人向来没有信用,他的话怎么能够当真!”
“昨日向我许诺事成之后让我成为大汉诸侯王的时候,鲁王可不是这等口气!”
刘故笑容可掬地抛出惊人之语。
众人愕然。
虽然他们早已大概猜出鲁王刘光昨日为何秘密去见匈奴单于,但听到且鞮侯亲口说出鲁王刘光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做大汉诸侯王时,所有人都难掩惊愕神色。
“鲁王,你——”
“身为刘氏宗亲忘记非刘姓不得封王的规矩!你对得起高祖吗!”
“快!快否认!快证明方才所言是匈奴单于血口喷人!”
“……”
回过神的诸侯王们七嘴八舌地大喊大叫。
刘光却只是愤怒地看着李令月和刘故,一言不发。
李令月:“堂兄为何一言不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光做出大义凌然的姿态,眼睛却不敢直视李令月,更不敢直视摆放在高祖庙正中位置的高祖神龛。
“欲加之罪吗?”
李令月轻蔑一笑。
刘故会意,走到刘光身旁:“昨日与我许诺时满口的甜言蜜语,说我成为匈奴单于是天命庇佑大汉,如今为了脱罪,你不仅不认昨天说的话,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恶劣可憎。鲁王果然不愧是鲁王,为了满足私欲连孔子旧宅都能拆毁。”
“险些拆毁孔子旧宅的是我父王!不是我!昨天才说明的事情,你怎么今天就——”
说到中途,刘光意识到不妙,赶忙闭嘴。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
刘故摇晃着手指对刘光道:“更正拆毁孔子旧宅是你昨日才说过的事情,向我许诺将来让我做大汉诸侯王也是你昨天说过的话。你怪我记不住前一句,却否认曾经说过后一句。鲁王殿下,你何不把我们昨天的会面也一并否认?”
“这件事情……”
刘光愤怒,试图再次反驳,但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刘故手中还有其他筹码,否认或者反驳只会让自己掉进更深的陷阱。
想到一世忙碌竟然可能落得谋逆被杀的下场,刘光顿时心中悲凉,痛苦之余又放声大笑,笑得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以为鲁王疯病发作。
年轻的昌邑王刘髆更是小心提醒李令月:“皇姐,鲁王看起来有些不正常。”
“嗯,他此刻确实很不错。”
李令月冰冷地说着,眼神示意左右擒拿鲁王。
鲁王却也不挣扎,任他们控住自己,却在被押下时猛然回头,死死盯着李令月:“你是不是以为你今天大获全胜?”
“什么意思?”
“乍一看,你确实赢得很彻底!不仅力排众议以皇储的身份成功主持高祖祭祀,还将宗室内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赵王气得拂袖而去,如今更当众以谋逆不轨的罪名将我擒拿!但是,你真的赢了吗!”
“——堂兄还有后招?”
李令月质问。
刘光摇头,道:“我没有后招,但我提前备下了杀手,我要你刚刚尝到成功的快乐就马上承受失去至亲的痛!”
第238章 祭祀之争(完)
“你究竟做了什么!”
李令月追问。
刘光却拒绝回答李令月的问题。
他仰面大笑, 笑声如厉鬼般尖锐疯狂:“我没有击败你的能力,但我可以对你在意的那些人下手!让你即使杀了我也得不到成功的快乐!甚至连复仇的快感都感受不到!哈哈哈!哈哈哈!”
“鲁王疯了!立刻把他带下去!”
李令月厉声疾呼。
周围也都意识到情况不妙, 神色慌乱地打量着刘光和刘姣。
“带下去!带下去!”
混乱中,即将被推出高祖庙的刘光猛然回头,面容狰狞地说道:“那边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都结束。”
“你——”
“我知道你恨我,一旦彻底掌权必定不会饶我性命,所以,昨天被匈奴单于拒绝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利用大家都聚集在郊外高庙参加祭祀的今日,对你做一件事!一件让你悔恨终生的事情!我……我……”
刘光连续呼吸, 神情亢奋, 笑容扭曲:“我让我的奴仆们趁着今日防守空虚冲进冠军侯府,见人就杀!尤其是小孩!小女孩!一个都不留!杀光!杀!杀光!”
“鲁王!你丧心病狂!”
听到此处, 其余在场的诸侯王都难掩愤怒,谩骂脱口而出:“你怎么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因为错过今日的机会,我就永远无法对刘姣造成伤害!”
说到这里,刘光看向刘故:“刘凤、刘昭和刘华的死, 一半是你造成的!如果你昨天没有拒绝我,我也不会因为担心你把我们的合谋告诉刘姣而做出这等大胆凶残的决定!是你逼我做出这等杀害孩童天地不容的罪孽!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狠话,刘光在侍卫们的押解下洋洋得意地走出高庙。
早在颜优得到刘姣重用那一天,他就知道他和刘姣将来只能活一个,如今刘姣占尽优势,他自然必死无疑。
但是,拒绝他甚至当众出卖他的刘故也将因为他刚才的那番话被失去心爱的儿女的刘姣永远记恨, 最终步他后尘。
“我输了!可你也没有赢!你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戛然而止,因为一队车马的出现。
车马停在高祖庙前, 一个十岁上下的锦衣少年牵着两个三四岁的稚□□孩,在全副武装的军士们的簇拥下走向即将被押走的刘光。
少年的衣服上有飞溅的血迹,脸上也有未干的血痕,竟是刘光预想中此刻早已死于非命的刘凤。
被刘凤牵在手中、面对森严军势依然能露出真诚笑容的女孩则是刘昭、刘华姐妹!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光大惊,随即想当然地以为被心腹背叛:“我亲手培养的死士居然会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人没有背叛你,他们忠于你,为你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是你没想到母亲和父亲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提前做好全盘准备。”
刘凤仰头,告诉不甘心失败的刘光:“而我也没有辜负母亲和父亲的教导,亲手斩杀了好几个乱党。”
“你……你斩杀乱党……你才几岁……你……”
刘光听得目瞪口呆。
刘凤:“十岁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是——”
话音未落,就听刘昭嘟囔道:“二哥太厉害,害我们姐妹都没机会见血。”
“……”
刘光呆滞了。
这一刻,刘光脑内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荒诞又残酷的想法:天命!这就是天命!世上真的存在天命!
……
……
鲁王刘光意图谋反,利用高祖祭祀日长安防守空虚袭击冠军侯府试图杀死幼儿的恶行被上官婉儿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成奏章送到甘泉宫。
看完奏报的刘彻怒发冲冠:“刘光好大的胆子!不忠不孝!犯上作乱!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罪无可恕!”
“父皇打算如何惩治?”李令月问。
“依照规矩,诸侯王即便谋反也不能当众斩杀处死,而是赐毒酒自尽,但是他……”
刘彻皱眉:“此次若非你们未雨绸缪,提前加强防守,又有凤儿少年英勇,临战不惧,朕的昭儿与华儿恐怕已经……”
要知道,刘昭和刘华可是天上神女降生皇室,将来会引导刘彻白日飞升。
想到白日飞升的前途险些被刘光毁掉,刘彻面色冰冷如铁:“姣儿,刘光的性命交你处理,除了不能公开行刑,其他都可以!”
“女儿遵命。”
李令月领受命令。
说完对刘光的处理,刘彻冲李令月身旁的刘凤露出笑容:“凤儿这次表现不错。”
“保护妹妹是身为兄长的义务,凤儿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话语虽然谦虚,刘凤脸上却写满对夸赞的期待。
刘彻本就喜欢刘凤这股骄傲,见状,笑得更加开心:“凤儿这几日都留在甘泉宫陪朕吧。”
“谢大父。”
“至于刘光那边——”
“女儿明白。”
“给他留个全尸就行了。”
刘彻冷声强调。
“喏。”
……
一败涂地的事实让刘光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自知时日无多的他被关进牢狱后立刻撕下衣服扎成巫蛊布偶,咬破手指用血在布偶身上写刘姣的名字,每日以发簪疯狂刺扎,以此发泄心头之恨。
“刘姣!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我恨你!恨霍去病!恨你们所有人!恨!恨!恨!”
“别再扎了,再扎下去,布偶就碎掉了。”
冰冷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刘光回头,看到刘姣站在牢笼外,身后有人捧着赐死的毒酒和绳索:“刘姣,你要亲自送我上路?”
“难道不该是我?”
李令月抬手,示意侍卫打开牢笼,放刘光出来。
哐当!
铁锁打开,刘光走出,神情冷漠地看着李令月:“说吧,是毒酒还是绳索。”
“你倒是对自己的未来心知肚明。”
李令月命人搬来案几,与刘光相对而坐。
刘光不知刘姣此举是何用意,但他死期将近自然也就无所畏惧,抖了抖衣袍,正襟坐下:“你我虽是堂兄妹,彼此间却并不存在值得追忆的美好过往。”
“你以为我和你对面而坐是为了追忆不存在的过往?我只想知道赵王是否也参与了这件事。”
“你猜——”
“你不想说?”
“我马上就会被赐死,自然要把秘密带到地下,让你痛苦烦恼。”
刘光憎恶地看着李令月:“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鲁地百姓也都觉得你是他们这辈子最恨的人,”李令月径直道,“而你却不会成为我此生最恨的人。”
“可惜……倘若我的人成功杀死你的两个女儿,我一定会成为你此生最恨的人!”
刘光痛苦喃语。
他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但他不甘心无声无息地死去,他想在刘姣的心中留下一些痕迹。
“如果你真伤了我女儿,我必定让你俱五刑而死!”
“俱五刑……刘姣啊刘姣……你真是个狠毒的女人,比吕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快死了,没法看到你的结局!”
刘光满腔愤怒地看着李令月。
“我的结局?你觉得我该有什么结局?”
“你的结局……你……你一次次地公然践踏周礼……必定不得好死……不得善终……千百年后依旧在史书上被万人唾骂!”
刘光极尽恶毒地诅咒着李令月,以此抵消正不断逼近的死亡阴影。
李令月没有打断他。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疯狂,仿佛坐在眼前的是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良久——
“该上路了。”
随着这句话,毒酒和绳索都被摆在桌案上。
李令月含笑看着刘光:“毒酒还是绳索,你自己选一个。”
“选哪个都是死,不如你帮我选。”
刘光僵硬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点头,为刘光倒了一杯毒酒:“请——”
“毒酒?”
“喝下这杯酒,你会腹痛如绞全身抽搐,好在痛苦不会太久,稍微忍一下,至多半个时辰就能上路。”
李令月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毒酒的毒性,请刘光接受毒酒。
刘光没有接。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平静迎接死亡,但当毒酒递到面前,刘光心中却涌起了强烈的求生欲。
“我不要毒酒!”
“可以,换成绳索。”
李令月放下酒杯,示意侍卫上前用绳索送刘光上路。
刘光不愿死,不等侍卫近身便冲着李令月怒吼:“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大汉江山!你以为你的敌人只有我?!”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诸多敌人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李令月淡淡一笑:“忘记告诉你,你既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诸侯王,也不是最后一个。为了皇位,我可以杀死一切挡路的人!”
“……果然!刘贤是……是……”
“是。”
李令月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侍卫道:“送他上路吧!”
“喏。”
“刘姣,你——”
“赵王很快会来陪你。”
说完,李令月转身离去,身后断断续续传来刘光的的嘶吼和呜咽。
……
李令月走出牢狱,却没有上车离开。
她看着站在马车旁的赵藏玉,嘴角带着笑意。
赵藏玉不由心惊胆战,双腿颤抖发软。
扑通——
赵藏玉承受不住压力,径直跪地。
“为什么突然下跪?”
李令月明知故问。
赵藏玉:“奴婢……奴婢……”
“终于知道害怕了?”
赵藏玉低头,不敢接话。
“知道为什么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吗?”
李令月问。
赵藏玉闻言,脑袋压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
“奴婢……”
赵藏玉不敢违抗,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精致年轻的脸上写满惊恐。
“刘光的人冲进侯府砍杀的时候,你没有和他们狼狈为奸,而是听从凤儿的指挥与府内其他女子一起躲进内室,期间没有发出任何不该的声响。念你良知尚存,我才允许你活到现在。”
“谢殿下恩典。”
赵藏玉的声音在发抖。
看着赵藏玉颤抖不安的模样,李令月不由好奇:“那日和其他女子躲在室内,听着外面的声音,你心里想到了什么?”
“奴婢……奴婢那时害怕极了……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害怕……无比的害怕……”
“害怕会被鲁王的人杀死,对吗?”
“……是。”
赵藏玉含泪答道。
那一刻,她不仅害怕会被鲁王的人发现然后杀死,更对抛弃自己的赵王失望透顶。
原以为自己是赵王精心培养的棋子,在赵王心中有非常地位,赵王收到自己的求救信件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带走,谁承想——
信件送出如石沉大海。
鲁王的人冲进侯府那日更是——
从长廊到内室只有短短百余步,但这百余步的所见却让赵藏玉永世难忘。
满地的鲜血和断臂残肢。
鲁王的人像疯子一样见人就砍遇人就杀,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反倒是在建章宫中坏她好事的刘凤没有扔下她不管,关键时刻一边指挥厮杀一边紧急分派出十多个侍卫保护她们这些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侍女穿过溅满鲜血的长廊逃往内室躲避。
那一刻,赵藏玉终于确信她早已被赵王抛弃。
倘若赵王没有抛弃她,以鲁王和赵王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提前派人将此事告诉她,让她早早做好躲避?
“可惜后悔得有些太晚。”
李令月冷漠说着。
此时,牢门缓缓打开,奉命送鲁王一程的侍卫们抬着棺椁走出。
“殿下,罪王刘光已经上路。”
随后,侍卫打开棺椁,露出死相恐怖的面容:“请殿下验查。”
“嗯。”
李令月点头,看了眼刘光的尸体,道:“他终究是大汉诸侯王,该给的体面不能省略。封棺后送回鲁地下葬。”
“喏。”
“至于刘光的儿女们最关心的鲁王爵位的承袭——”
李令月顿了一下:“告诉他们,刘光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他们作为他的子女能够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其余一切事情都须等父皇消气以后再说。”
“喏。”
吩咐完这些,李令月又看向马车前神情略显呆滞的赵藏玉:“想清楚了没有?”
“奴婢……”
赵藏玉不知皇太女所指何事。
“你是我的奴婢,把你送人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真心接受我的安排,而不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含泪随他回王庭。”
“奴婢……”
经历了鲁王之事的赵藏玉咬了咬嘴唇:“奴婢愿意听从殿下安排,随匈奴单于离去。”
“好。”
李令月对管事道:“带她回府梳妆打扮,晚上送去匈奴单于处。”
“喏。”
管事领命,让赵藏玉与他立刻回侯府。
赵藏玉走后,李令月侧头,最后看了眼承载刘光尸体的棺椁,道:“去未央宫。”
……
……
刘彭祖走进大殿时,步伐异常平稳,脸上带着倚老卖老的傲慢,看到端坐上首专心批改奏章的刘姣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即自顾自地坐下。
“皇太女为何突然与孤见面?”
“我想知道皇伯对鲁王一事是什么看法?”
李令月放下朱笔,将批改好的奏章放在一旁,眸色沉稳如古井。
“鲁王?他自作自受。”
刘彭祖漫不经心地说道。
早在鲁王做出疯狂决定前,刘彭祖便意识到刘光的必败,早早将身边所有能证明他和刘光是同谋的物品都清除干净,也做好被刘光攀咬的应对。
“自作自受?他确实自作自受,但是——”
李令月故意停顿,看着刘彭祖的浑浊双眼:“皇伯当真没有参与刘光之事?”
“孤与他平日里有些往来,但孤与宗室内其他皇侄也大都往来密切。”
刘彭祖拒不承认和刘光有勾结行为。
“那赵藏玉——”
“兄长给弟弟送漂亮物品难道还需要解释前因后果?至于她在陛下面前自称神女一事……不过是女人为了得到君王的宠爱绞尽脑汁想出的争宠手段。”
刘彭祖承认教唆并帮助赵藏玉冒充神女,但坚称这只是无伤大雅的邀宠手段,拒不承认此举有政治意图。
“——何况她最终并没能得宠,甚至还险些丧命。”
“所以皇伯坚决不承认此事与你有关?”
“孤并无推卸责任之意,孤将她从山野中找到,请名师教导她,把她变成陛下喜欢的类型。但赵藏玉一事,与孤有关的部分也仅限于此。”
刘彭祖装腔作势:“若是皇太女容不下赵藏玉,大可将她赐死,再请陛下削减孤的封地以作惩戒。”
众所周知,大汉诸侯王只要不做谋逆之事,犯下其余任何罪行都至多只是被削封地。
刘彭祖深知这一规则,所以首先撇清和犯下谋逆、残杀罪行的刘光的关系,又拒不承认将赵藏玉送给刘彻一事暗藏政治意图,最后主动表示不介意被陛下削减封地作为惩戒。
“皇伯,你要自请被父皇削减封地?”
“赵藏玉毕竟是孤献给陛下的女人,而刘光……虽说孤与他往来不多,终究有些交情……孤又是他的长辈……他犯下如此大错,孤也于心不忍,情愿被陛下削减封地换心中一份安宁。”
刘彭祖挤出伪善的眼泪,惺惺作态。
“皇伯言重了。”
李令月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彭祖。
刘彭祖见刘姣如此神情,晓得方才这番伪善言论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认同,但他自恃身份尊贵,料想刘姣也不敢把自己怎样。
所以——
“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皇伯——”
“孤以后不会再公然反对你。”
刘彭祖做出大让步。
反正他如今年近七旬命不久矣,即便当众作出承诺后立刻违背也可用年老昏聩记忆混乱做推脱借口。
李令月也知道刘彭祖的承诺是半个字都不能信,但碍于此处是未央宫,对方又是长辈,只能假装接受刘彭祖的道歉和让步,笑道:“皇伯精通律法一诺千金,我自然不敢不相信。”
“皇太女客气了。”
刘彭祖皮笑肉不笑。
谈妥交易的两人随后又互相说了一堆彼此都觉得虚情假意到恶心的场面话,直到太阳微微偏移才各自起身。
“皇太女,孤先行离开了。”
刘彭祖假惺惺告辞。
李令月也懒得和他继续唱和,直言道:“我还有国事要处理,不送皇伯了。”
“无妨,无妨。”
刘彭祖一脸假笑地走出大殿。
李令月眸色冷冽地看着他离去,喃喃道:“仗着是长辈就倚老卖老推诿罪行?可惜,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边——
刘彭祖走出大殿后,也立刻收敛笑容,神色凝重地离开未央宫,钻进马车后,长舒一口气:“刘姣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从孤手中讨要了这么多好处还不满足,还想得到更多,甚至是孤的性命!”
“殿下准备如何应对?”
与刘彭祖同乘的心腹幕僚小心翼翼地问道。
“孤此次能全身而退,全因孤未雨绸缪,早早清除与鲁王有关的一切,她手中没有直指孤的证据,加上孤终究是她的长辈……但长辈这个身份不可能吃一辈子,倘若她成功登基……孤的长辈身份就……好在她未必能登基,即便登基……以孤的年纪,那时未必还活着……”
“可是殿下,你的儿女们……”
“所以孤不能让她成功登基,甚至不能让她坐稳皇太女的位置。”
刘彭祖眯眼:“孤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但孤的儿女们可都还要活着。以刘姣的狠辣,一旦孤薨逝或是她成功登基,必定不会放过孤的儿女们!”
“殿下高瞻远瞩——”
“算不得高瞻远瞩,毕竟即便是孤也没想到陛下会突发奇想立皇太女,更没想到刘姣成为皇太女后竟然真能坐稳这个位置甚至逐步将权利牢牢握在手中。可见女子狠辣起来远超男子,圣人留下的关于遏制女子野心的教诲是真正的字字千金。”
刘彭祖忧心忡忡地说着,撩开车帘,看着大道两旁的繁盛景象,预言道:“长安的繁华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第239章 坐以待毙?
傍晚时分, 盛装打扮的赵藏玉拜别主人,坐车前往刘故处。
刘昭不明白其中算计, 歪着脑袋问:“母亲,赵姐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母亲要把她送走?”
“赵藏玉是自愿被送走的,等昭儿长大就会明白其中道理。”
“要长大才能明白吗?”
刘昭困惑:“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很快。”
李令月承诺。
刘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抱着蹴鞠球去庭院玩耍。
刘华没有离去。
她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眼神活泼灵动。
李令月见状,笑道:“华儿为何不与昭儿同去庭院玩耍?”
“华儿在想问题。”女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得把问题想明白再找昭儿玩耍。”
“什么问题?”
李令月兴致盎然。
刘华低头,指着衣服上的龙凤虎绣纹:“明明龙凤虎缠在一起,为什么称呼是龙凤虎, 不是凤龙虎?为什么有龙的地方总是龙排在前面?”
“因为龙代表天, 天是最高的。”
“龙代表天……”
女孩抬头,看着苍茫天际。
“龙代表天, 天生世间万物,因此龙永远排在最前面。凤代表风,是万物的呼吸,所以凤的排位仅次于龙。”
“哦……”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显然, 母亲的回答只是暂时解除了她的困惑,女孩心底还藏着更多的问题和不解。
……
刘华走后,忙碌一整天的李令月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系统这时突然冒出声音。
[为什么把赵藏玉送给且鞮侯?虽说这个世界的赵藏玉不会成为钩弋夫人,可她毕竟是刘彭祖为了把你寄下皇储之位而特意针对刘彻的喜好精心培养的女人,既聪明好学,又有追求荣华富贵的心, 将来很可能给且鞮侯生下厉害的继承人。]
“将来……可能……”
李令月的注意点落在系统的用词上:“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原本的历史早被你绞成碎片,并且还在因为你的行为不断地碎裂、变异, 我即便有能力获取这个世界的未来也不敢保证我看到的未来是真正的未来。]
系统略带抱怨地告诉李令月。
“原来如此。”
李令月松了口气,缓缓解释道:“将赵藏玉送给刘故,既是满足刘故的要求也是爱惜赵藏玉的才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要给刘故的后代制造一定的变数。”
刘故如今年过四旬,膝下有多名儿女,其中最得他信任与喜爱的儿子名叫狐鹿姑,在原本的历史中,也是狐鹿姑继承了且鞮侯的单于之位。
狐鹿姑死后传位儿子壶衍鞮,壶衍鞮无后,传位弟弟虚闾权渠,虚闾权渠的儿子稽侯珊便是后来的呼韩邪单于。
但稽侯珊(呼韩邪单于)的单于之路并不顺利,因为父亲虚闾权渠单于去世后,王庭一度被乌维耳孙屠耆堂(握衍朐鞮单于)占据,好不容易熬到握衍朐鞮单于去世,稽侯珊成为呼韩邪单于,又恰逢匈奴分裂五单于并列,整个漠北都一片混乱。
当然,站在大汉的角度,匈奴是越混乱越好。
如今原本历史上英年早逝的儿单于詹师庐率领匈奴精锐向安息发展,刘故(且鞮侯)因为和儿单于的矛盾选择投靠大汉,李令月也要帮助匈奴更快更好地融入大汉,第一步就是给刘故的新王庭的单于传承增加倾向大汉的变数。
……
……
刘故向大汉皇太女讨要赵藏玉并非好色,相反,他对赵藏玉根本不存在与色有关的兴趣,索要赵藏玉单纯是因为——
他看出皇太女无意杀赵藏玉,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现在,盛装打扮的赵藏玉在烛火照耀下走到他面前,款款行礼,脸上挂着不安的笑容:“单于——”
“不想成为我的女人?”
“罪女本该处死,如今有幸侍奉单于,不胜荣幸,又怎敢……”
“你心里不情愿也很正常。”
刘故伸手,捏起赵藏玉的脸颊:“可惜——”
“单于此话……”
“我既然要了你就不会冷落你,”刘故道,“听说你在赵王那边学过取悦男人的手段,不妨让我品鉴一下。”
“单于,你……”
赵藏玉闻言,又气又恼,但也无可奈何。
……
一夜过后,刘故带着赵藏玉入未央宫向李令月辞别。
“不多留几日?”
李令月明知故问。
刘故道:“长安的风一日三变,我有些不适应,想尽快回熟悉的地方。”
“可是被高庙祭祖那天发生的事情惊到?”
李令月假惺惺问刘故。
刘故干笑:“王庭的每一场斗争都比高庙祭祖那日的事情更加残忍血腥,但背后暗藏的算计却远远不及高庙祭祖。”
“所以你——”
“我不想卷进是非。”
“你已经在是非里面。”
“是。”
刘故低头:“所以我接受你送来的女人,以此换取你的安心。”
“原来——”
“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彼此想要什么?”
刘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陪在一旁的赵藏玉听到此处意识到自己对两人而言不过是个交易的工具,但她并没有因此生出愤怒,平静地坐在刘故身旁,直到——
“你先下去。”
李令月突然出声,让赵藏玉退下。
“喏。”
赵藏玉起身,退出大殿。
刘故不解,问道:“突然让她退下,莫非要和我说什么秘密?”
“乌孙国王即将去世,虽然西域都护府已经联系军须靡的堂弟翁归靡,准备扶翁归靡做下一任乌孙王,匈奴公主所生的泥靡几乎不可能顺利继位。但他毕竟是军须靡的长子,母亲又是詹师庐的长姐,将来……”
“我明白皇太女的意思了。”
刘故毫不掩饰杀机。
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得到如今的一切,决不允许任何人抢走,更不会让詹师庐的长姐有机会通过泥靡得到乌孙国的权力,进而引詹师庐回西域,威胁他的权力。
“单于心里明白就好。”
都是在权力场上打滚的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
“放心,事情会做得很漂亮。不论是泥靡还是他的母亲,都永远不会有机会成为大汉与我的敌人,更不可能和詹师庐再次见面。”
刘故当场承诺。
“如此便是最好。”
李令月笑容可掬。
刘故也是会心一笑。
……
密谈结束,刘故走出大殿,对惊惶不安等候自己的赵藏玉道:“未央宫的风景如何?”
“很美,金碧辉煌,恍若天上。”
“那你可知道未央宫的金碧辉煌背后是森严紧密的算计和无处不在的死亡?”
赵藏玉低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刘故伸手,揽住纤弱的肩膀:“王庭比起未央宫确实远远不如,但在王庭内,女人只要安分守己,就一定能活到寿元殆尽的那天。”
“单于……”
“总之,早日为我生下孩子吧。”
说完,刘故揽着赵藏玉离开。
……
……
刘光虽已赐死,高庙祭祖当日发生的事情引出的波涛却依然凶猛。
诸侯王们被迫滞留长安,不敢离开更不敢提离开,包括倚老卖老的赵王刘彭祖。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轮到谁,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刘光的死不是一切的结束。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抗争也毫无获胜可能,向皇太女献媚更是——”
“难道……”
“不如我们集体请求觐见陛下?”
慌乱中,有人提出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理由是:“陛下让皇太女做这些事,无非就是想找我们的错处,趁机削我们的封地,从我们的库房拿走金银,所以我们只要主动献出部分土地和金银,必定可以得到陛下的宽恕,平安离开长安。”
“可是我们并没有附和刘光,为什么还要靠献出土地和金银换取离开长安的资格?”
有诸侯王不服,提出异议。
闻言,建议献土地和金银换取宽恕的诸侯王冷笑三声,道:“以陛下的秉性,倘若他存心要我们的性命,不论我们是否曾经附和刘光图谋不轨,此刻都难逃被下狱等待惩办的命运。我们现在还能安好地待在长安等候处置,正说明陛下无意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在等我们的表态。只要我们献出他想要的东西,我们就能平安离去。”
“你的意思是——”
“自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陛下本来就——”
说到这里,诸侯王们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刘光被赐死固然是他自作自受,但陛下数十年如一日持续打压他们这些诸侯王也是事实,真不知将来又是什么光景。
“先上疏陛下,用土地和金银换得平安离开长安吧。”
之前提议此事的诸侯王轻拍坚决反对此事的诸侯王的肩膀:“保住性命然后才能图谋其他。”
“你说得也有道理。”
原本坚决反对的诸侯王此刻也露出苦笑:“堂堂大汉诸侯王,如今竟活得像个囚徒,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努力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诸侯王们相互勉励道。
……
主意打定,诸侯王们纷纷让幕僚撰写文章。
担心刘姣从中阻挠的他们还在上疏前找到夷安公主夫妻,赠以厚礼,请他们务必在皇后面前为自己美言。
夷安公主与陈昭平深知朝政斗争凶险,对诸侯王的厚礼既不敢拒绝也不敢收下,敷衍送走客人随即将礼物原封不动摆放库房,第二天又进宫把事情告诉皇后。
陈阿娇听完夷安公主和陈昭平的讲述,让他们安心回家,随后来到女儿这边,将情况详细告知,询问道:“此事当如何处置?”
“诸侯王们被鲁王之死震慑,不得不暂时向我低头服软,换取喘息机会。若我对他们穷追猛打,恐怕适得其反,但让他们轻易离去,又……”
李令月眉头紧皱。
她恨不能借鲁王之事把所有和自己作对的诸侯王全部处理,但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毕竟穷寇莫追,须给他们一线生机假相才能骗他们放松警惕,然后各个击破。
“……暂时也只能如他们所想,允许他们向父皇献出土地和金银后安然离去,不过——”
“不过什么?女儿想做什么?”
陈阿娇好奇。
李令月笑了笑,铺开大汉疆域图,指着图上大大小小分布不均的诸侯王封国,道:“他们为此事主动献给父皇的土地,必须委派忠于我的官员负责管理。另外,刘授那边……”
“河间王刘授?”
“他是个既道德又自私的人。”
李令月喃喃道。
……
……
从夷安公主处辗转得到皇太女不会阻挠诸侯王们返回封地的承诺后,刘氏宗亲无不是欢天喜地,纷纷准备前往甘泉宫觐见陛下。
然而,等他们来到甘泉宫,通过层层通报见到陛下,却是大吃一惊。
陛下竟然精神矍铄,并非传闻中的虚弱不堪。
由此可以逆推,“陛下身体不适不能主持今年的高庙祭祖”本就是陛下和皇太女联手设计的针对他们这些刘姓诸侯王的陷阱!
可怜的刘光……
可怜的我们……
可怜……
想到这里,诸侯王们不觉潸然泪下,哽咽着呈交上疏,请求陛下收下请罪的土地和金银,放他们回封地。
“长安不好吗?一个个急着回去?”
刘彻阴阳众位诸侯王。
闻言,多位诸侯王露出苦笑:“长安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封国百姓不能没有我们。”
“没有你们,你们封地的百姓反而会过得更好。”
“陛下——”
被刘彻刺穿本质的诸侯王们努力保持笑容。
刘彻又看向赵王刘彭祖:“听说那自称神异的赵姓女子原是皇兄为朕准备的美貌佳人?”
“赵姓女子确实是愚兄为陛下准备的,让她以神女之名入宫不过是想给陛下添加稍许兴致,并无他意。”
刘彭祖笑得很勉强。
“皇兄素来不爱巫蛊神异之事,居然能想出掌心藏玉之类的雅趣。”刘彻幽幽道,“你有这份心,朕很满意,可惜这女子画蛇添足又自作聪明,朕不喜欢。”
“陛下明鉴。”
刘彭祖努力保持冷静。
与刘姣几次对视,他都镇定自若,但沐浴在刘彻的注视下的此刻,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心跳混乱,血流加速。
数十年的皇帝生涯凝结而成的皇权威严已经渗进刘彻的呼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充满常人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
“此类错误,下不为例。”
“愚兄明白了。”
刘彭祖恭敬退到一边。
……
刘彭祖作为皇帝兄长尚且要用封地和金银换取平安离开长安的资格,其余诸侯王自然不敢再存侥幸,向皇帝上疏请罪时个个态度谦卑低调,恨不得现场打自己耳光以示悔过自新。
刘彻自然也不会客气,诸侯王们献上的土地被照单全收,请罪的金银则交桑弘羊划入国库统算。
“陛下英明,皇太女英明。”
桑弘羊喜不自胜,拨弄算珠登记即将入库的黄金钱币。
……
傍晚时分,河间王刘授进入大殿:“陛下——”
“你也要请罪?”
刘彻慢悠悠问道。
相较于其他诸侯王,对以热爱文学、品德高雅闻名的河间王一脉,刘彻到底是有几分好感的。
“是。”
“何罪——”
“臣……臣有包庇不察之罪……”
“哦?详细说来。”
“喏。”
刘授抬头,卑微地解释道:“赵藏玉原是河间人,赵王来河间游玩时相中了她,将她带去赵国悉心教导,教授赵藏玉的师长也有半数以上是父王与我的门客。我知晓此事却装聋作哑,即便被皇太女询问也……倘若我早些说出,鲁王之事或许不会发生……赵王也……”
“难怪你坚决不愿为朕监察惩处诸侯王过错,原来……”
刘彻叹了口气,幽声道:“河间王,朕对你很失望。”
“臣……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臣有罪……”
刘授泣不成声,为自己曾犯下的包庇罪行而无比悔恨。
“……有罪……你方才说若是早些说出此事,刘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见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你还有事瞒着朕!”
“陛下,臣——”
“天色不早了,朕也累了,你先下去吧。明日不用再来甘泉宫。”
说完,刘彻起身离开。
刘授跪在原地,惶惶不安。
许久——
“殿下,陛下已经离开,你也该起来了。”
中常侍好心提醒刘授。
刘授闻言,连连摇头道:“因为我的包庇和不作为,害死鲁王,更险些害死皇太女的骨肉,倘若我早些说出真相或是……我……我简直罪无可恕……我是个……我是个大罪人……”
“所以你用下跪换取良知的平静?”
清越女声响起,刘授回头,惭愧地看着刘姣:“皇太女殿下,我——”
“鲁王之死源于他的谋逆之心,与你是否告发并无关系。”
李令月走到刘授身旁,缓声提醒道:“你只需将此事引以为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殿下,您不怪我间接害你的儿女陷入生死危机?”
刘授惊恐问道。
李令月道:“你隐瞒不说时并不知道鲁王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所谓不知者不为罪。”
“谢殿下宽宏。”
刘授叩首,涕泗横流。
他抬手用衣袖擦干眼泪,哭着向李令月道:“我愿从此痛改前非,为陛下和殿下监察其他诸侯王过错,以免宗室再生鲁王之乱。还请殿下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让我有改过机会。”
“我成全你。”
李令月姿态淡然,答应刘授的恳求。
刘授闻言,越发感激涕零。
……
……
得到皇帝的许可后,诸侯王们陆续离开长安。
赵王刘彭祖离开那一日,李令月夫妻亲自前往相送:“皇伯,你已年迈,此去一别,不知能否再相见。”
刘彭祖闻言,心中恼怒,强装镇定道:“皇太女此言差矣,孤虽年迈,却是精神矍铄身体康健,必不会错过正月大朝会。”
“正月大朝会……”
李令月抽唇一笑,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嘲笑:“皇伯,你当真觉得自己还能来长安参加正月大朝会?”
“什么意思?”
刘彭祖面色骤冷:“你想杀我?”
“不敢。”
“那你刚才——”
“皇伯,父皇顾念兄弟情谊,不忍对你下狠手,但你这些年做过的所有恶事都被上天看在眼里,最终必定善恶有报。”
“倘若世间真是善恶有报,孤不会有好下场,皇太女你也一样注定不得善终。”
刘彭祖尖锐讥讽李令月和自己是一丘之貉,甚至比自己更过分。
“多谢皇伯好意提醒,但我自信我做的善远胜过我做的恶,倒是皇伯这些年来是一件善事都没有做过。他日天道因果落下,怕不是死无全尸。”
李令月完全不怕刘彭祖的威胁,甚至出言讥讽威胁。
“——刘姣!你咒我!孤是你的长辈,你竟敢恶言咒我!”
刘彭祖被激怒,双目赤红,脸颊也因为极度愤怒呈现铁青颜色。
李令月见他这般模样,眉眼含笑地扶住,贴耳轻声道:“皇伯,上了年纪的人不能轻易动怒,你要小心身体。”
“——你!”
刘彭祖本就被刘姣的话气得浑身不适,如今又被贴耳嘲讽,顿时太阳穴泛起肿痛,眼冒金星,双腿发软,气血直冲天灵盖。
“长安距离赵地有数百里之遥,皇伯若是归途中有不适感觉,务必停下马车就地休养。”
李令月继续“好心”叮嘱。
刘彭祖此时早已被李令月的话气得半截身体都发麻发硬,却还要强提着精神回敬:“多谢皇太女关心,孤的身体好得很,才不会……不会……先走一步!”
说完,刘彭祖甩开李令月,硬拖着发麻的半截身体朝马车大踏步走去。
“恭送皇伯——”
李令月故意把声音提到最高。
刘彭祖闻言,不悦的心情更加浓郁,上马车时不小心踏步落空,当场——
“殿下!”
簇拥身旁的奴仆们赶紧搀扶,然而刘彭祖经刘姣再三刺激,此时竟全身发麻,四肢不听使唤,即便被奴仆们接住也——
“仆击!是仆击!殿下突发仆击(中风)!”
第240章 谣言
赵王突发仆击(中风), 半截身体动弹不得,神志也模糊不清, 见到此景,人们无不大惊失色,清出大片空地让他就地躺下,太医们也闻讯前来,一番扎针喂药掐弄全身,赵王的情况却越发严重。
第二日,连远在甘泉宫的刘彻也被惊动,特意前来探望。
“皇兄!皇兄!”
“……陛……陛下……”
刘彭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皮半耷拉, 语言无法通畅, 身体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这情况……”
虽然刘彭祖在封国境内一向作恶多端,又曾三番五次对皇位生出不该的念想, 看到他现在这副垂死模样,刘彻还是颇感唏嘘,叹息道:“纵然贵为王侯将相天潢贵胄,终究逃不出生老病死。”
“陛下……陛……陛下……”
刘彭祖吃力地发出声音。
他想告诉刘彻, 他是被刘姣生生气成现在这般模样,但他的舌头已经无法说出流畅完整的话语,双手也没法抓握毛笔写字,躺在榻上拼命眨眼却无济于事。
“朕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担心朕、担心大汉江山、担心你的儿女还有赵国百姓。你放心养病,朕绝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刘彻握着刘彭祖的手,深情款款地安慰。
“陛下……陛下……我……我……皇……皇太……皇太女……”
刘彭祖再次尝试。
他想说他此刻的不幸全拜皇太女所赐, 他恨刘姣,恨之入骨。
然而此刻的他越是想把话说清楚越是无法说话, 因此心急如焚,病情加重。
偏偏刘彻还——
“皇兄也觉得姣儿可担重任?”
“陛……陛下……下……”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刘姣死!
刘彭祖在心中疯狂怒吼,无奈舌头不听使唤,费劲全身气力也只能断断续续说出不连贯的字词:“皇……皇太女……不……不可……”
“皇兄担心立皇太女一事太过激进,将来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情况,但朕心意已决,姣儿也确实有这份能力……皇兄只管安心养病,大汉江山未来必定风调雨顺,你所担心的事情并无发生可能。”
刘彻真诚安抚刘彭祖。
刘彭祖:“陛……陛下……陛……”
“皇兄早些合眼睡下,朕也要回宫了。”
说完,刘彻在众多仆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开。
无法动弹的刘彭祖躺在榻上目送刘彻等远去,急得心痛难忍,宛如烈火焚烧。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刘姣死!
我恨不得她立刻去死!
……
刘彻才出刘彭祖在长安的养病处,等候在外的李令月立刻上前:“父皇,皇伯的事情——”
“姣儿这次做得很好。”
刘彻一改方才的兄弟情深,直言不讳道:“碍于兄弟情面,朕不能对他下狠手,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触及朕的逆鳞。如今,他被你用言语气成这般模样,也算是自作自受!大快朕心!”
“原来父皇对皇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他在赵藏玉事件以前就曾不止一次用他的小聪明谋算朕,试图把他的封地变成不受中央控制的独立王国!”
刘彻冷笑。
对所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力量,刘彻都会毫不留情地打压,亲兄弟也不例外,还要在打压的同时为这一行为披上兄友弟恭的面纱。
“父皇当真辛苦了。”
“这些都是身为皇帝不得不做的事情。”
刘彻叹了口气,冰冷的脸上泛起罕见的温情:“虽说皇兄如今下场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可他毕竟是朕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兄弟,看着他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言语不清,朕心里着实也不好受……好在他已命不久矣,也不可能再生事端……多派些人好生照顾,让他安详体面直到寿终。”
“儿臣遵命。”
随后,众人恭送刘彻返回甘泉宫。
……
……
赵王刘彭祖离京当日突然仆击,瘫痪在床言语不清,被陛下留在长安命人悉心照料,此事传出,诸侯王们无不心有戚戚。
尤其当他们听说刘彭祖发生仆击之前曾和皇太女发生言语冲突。
难不成……
是皇太女导致赵王突发仆击(中风)?
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吗?
还是说——
联系陛下在此事发生后一边殷切关心赵王病情一边奖励皇太女的孝顺体贴,诸侯王们的心吊得更加厉害了。
毫无疑问,陛下不仅知道皇太女导致赵王突发仆击,这件事都很可能源自陛下的授意。
所以陛下才会在事情发生后一边殷切关爱赵王一边对皇太女称颂有加。
而我们这些诸侯王——
在陛下眼中,恐怕早就是待宰的羔羊。
诸侯王们愤怒又恐惧地想着。
憎恨如春天的野草在荒原上疯狂生长又无处发泄。
如今的大汉朝堂早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牢牢掌握在陛下和皇太女手中,对内科举取士和对外开疆拓土这两项措施对贤良儒生和世家豪门尤其有吸引力。
试问,谁不喜欢功名厚禄?
而陛下和皇太女给每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施展抱负的机会,助他们名留史册!
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巨大的利益好处面前,不论是周礼还是皇太女,都变得无足轻重。
“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只能眼看着皇太女将来登基成帝,大汉江山从此落入女人掌控?”
“我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眼下确实不存在其他更好的办法。”
“没有兵马的我们拿什么对抗刘姣一家!昌邑王刘髆又是个不关心政事只图安逸享乐的废物!”
“南王刘据还不是一样没用!我原以为身为前太子的他必定至今仍对皇位持有强烈欲望,谁承想,他竟然……竟然……唉!”
“刘据不是没用,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更精明。他的封地远离长安,地域广阔,三面环海,是易守难攻之地。而他和刘姣、霍去病都有血缘关系,还顶着皇长子名分,倘若陛下不幸驾崩,刘姣、霍去病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占据皇位,他便进可以同时获得刘姣、霍去病势力和正统名分支持,继承皇位,退可固守南国做个不受朝廷节制约束的割据诸侯王。”
“原来如此,难怪他不愿帮助我们。”
“陛下天纵奇才,曾经被他精心培养的皇长子又怎么可能是无能鼠辈?”
“那我们现在……”
“还能怎么办?”
诸侯王们露出纷乱苦笑。
事已至此,可谓木已成舟,他们除了接受现状还是接受现状。
……
……
十二月到来,各郡县太守陆续进京述职,不仅如此,沿大夏地区进入身毒北部的汉军和沿西南夷方向前往身毒南部的汉军都传来捷报并各自送来数以百计的来自身毒地区的战利品,其中大部分战利品都是衣着装扮异于中原地区的美貌男女,另有各种样式的黄金塑像和整箱的被身毒人称为贝叶经的身毒文学典籍。
刘彻求仙心切,得知贝叶经在身毒传统中时代表大智慧大超脱的经典之物,立刻命人将贝叶经全部送到甘泉宫,亲自检查。
结果——
“这就是贝叶经?”
求仙心切的他没想到身毒人最为遵从的贝叶经居然是真的写在树叶上,虽然用于抄写贝叶经的贝树叶需经过多次处理干燥以后才能使用。
“太简陋太无能了!”
刘彻摇头,看向汉军从身毒地区带回来的各类雕像,发现这些雕像的形态穿着都颇为古怪,名为神灵却或是袒胸露体或是青面獠牙,并且大多披头散发,三头六臂,形同鬼魅,更有甚者脖子缠绕毒蛇、胸前悬挂骷髅、脚下踩踏尸体、手中抓着垂死婴儿。
只有极少数雕像样式端庄,塑造之人大多穿着长袍,双手结印叠放胸前,双腿盘膝而坐,隐隐有超脱之意。
同行的身毒翻译称这些散发超脱气息的雕像为佛陀像,其余雕像则是身毒百姓信仰的除佛陀以外的各类神灵。
听完身毒人的解释,刘彻眉头紧皱:“大汉的神灵或是庇佑天下造福地方或是超凡脱俗不惹尘埃,怎么身毒的神灵看起来像是一群妖魔鬼怪穿上人的衣裳?反倒是佛陀的模样有几份圣人味道。”
霍光见状,讨好道:“陛下,身毒地区风俗野蛮民间愚昧,哪比得上中原自古圣人辈出,教导百姓消除蒙昧,学会礼义廉耻。”
“……但他们这般模样也实在太过野蛮又不知廉耻了。”
刘彻叹息:“果然,世间唯有大汉得到了天命的眷顾和引导。”
“陛下所言极是。”
内臣们无不附和恭维。
随后,作为战利品被送到长安的身毒地区及周边地区的美貌男女们入内,为大汉皇帝表演异域风情浓郁的歌舞。
看着战利品们献上的精彩纷呈的演出,年迈的刘彻竟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
……
得知陛下在观看歌舞中途睡着,太医们吓得面无人色。
要知道,陛下近年来已经很少处理国事批阅奏章,几乎每日都在甘泉宫中修身养性,居然会在观看歌舞中途睡着,可见精力大不如前,随时可能——
驾崩!
“万一陛下有所不测,大汉江山真的可以……”
“难说。”
“可是陛下已经年过六旬,本就是——”
“皇太女虽说天资聪慧又天纵奇才,到底是……天下人真能接受女人登基做皇帝吗?”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我们这些太医还是先担心自己的脑袋吧!”
“也是……陛下有所不测,我等必受牵连……”
……
长住甘泉宫的陛下在观看歌舞时突然睡着的消息很快传回长安,送到陈阿娇的面前,包括太医们对这件事的担忧。
“陛下也老了。”
听完使者禀告,陈阿娇叹了口气,放下握在掌心的棋子,对与自己对弈的卫子夫道:“你可愿与我同往甘泉宫?”
“求之不得。”
卫子夫平静接受陈阿娇的邀请。
在热衷以最恶毒的阴谋论评价宫廷逸闻琐事的外人看来,陈阿娇和卫子夫之间必定是水火不容,但事实上,半生颠沛的两人经过这么多年的后宫风雨的洗礼,早已前嫌冰释,如今更关系亲睦,宛如姐妹。
……
刘彻悠悠醒来,看到太医们正围着自己团团转:“怎么回事?”
“陛下,您在观看身毒歌舞的时候突然睡着,我等担心陛下身体有恙,故而——”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刘彻伸手,在中常侍等人的伺候下坐起:“自仲卿走后,朕的精力确实一日不如一日,时常静心打坐中途陷入昏睡,看奏章时也经常看着看着就感觉视线模糊、神志浑噩。可见朕确实已经上了年纪,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陛下,您没有老,您至今依旧腿脚灵便,耳聪目明,分明是——”
“朕的身体确实还算硬朗,但朕的精神也是真的不行了。”
刘彻转头,透过窗棂看庭院内直到隆冬时节依旧青翠碧绿亭亭如盖的松柏:“人终究要服老,不管曾经多么硬朗,不可一世,上了年纪就……就……”
“陛下——”
“嗯?”
听见熟悉的声音,刘彻回头,看到和自己一样早已白发苍苍的陈阿娇和卫子夫,唇角微动:“你们倒是来得迅速。”
“听说陛下身体不适,立刻就赶了过来。”
卫子夫柔声解释。
刘彻闻言,皱了皱眉,招手示意两人到面前:“过来。”
“陛下——”
“不必多礼。”
刘彻伸手,让她们坐在身前,一左一右。
“陛——”
“不要说话也不要动,朕想好好看看你们。”
闻言,两人沉默。
刘彻则发出幽幽叹息:“记得第一次见表姐,朕还是个不知忧愁的小孩,单纯的喜欢着,觉得世间不会有比表姐更可爱美貌的女子……结果……”
“结果成婚以后,我们之间……”
回想往昔,陈阿娇不禁苦笑,自嘲道:“那时的我太年轻也太骄傲,觉得世间的一切包括眼前贵为天子的你都必须依从自己……”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除了你,所有人都恭维朕,说朕是天纵骄子,对朕百依百顺,即便是太皇太后对朕也是训斥完毕不忘宠溺安抚,生怕朕和她闹脾气。”
说到这里,刘彻看向卫子夫:“朕……”
“陛下不必多言,妾心中明白。”
“朕对你……朕对你原不过是见色起意,倒是你……你竟会因为无宠自请出宫,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主动邀宠,你却能轻易抛下……当然,最让朕感到惊喜的还是仲卿……他是上天赐给朕的大将军,自从有了仲卿,朕可谓无往而不利!可惜他如今……他如今也……”
“陛下——”
众人一起轻呼。
太医更是随时准备上前为刘彻诊脉。
看着他们的慌张模样,刘彻连连摆手:“朕无事,朕只是想起了青年时的快乐时光……那时朕有用不完的精力,仲卿他们也每天陪在朕的身边,纵马南山,踩踏民田……还有女人……那时的朕无须说出天子身份,自会有女人向朕献媚求欢……哪像现在……现在的朕是个垂死的老头,女人们靠近朕只因朕是天子……”
“陛下,妾对陛下——”
“朕知道……你们对朕有真感情,朕说的是宫里那些年轻女人……呵!她们讨好朕、取悦朕,但她们心中没有朕……”
“陛下——”
陈阿娇与卫子夫赶忙安抚刘彻:“女子喜欢少年正如男子喜欢少女,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何况陛下虽已青春不再,但在妾眼中,您始终是当年的模样。”
“朕知道……她们不爱朕是人之常情,朕只是不喜欢她们对朕说谎……”
刘彻叹了口气,对两人道:“若是有一天朕不再了,你们会为朕流眼泪吗?”
“这种事情……”
陈阿娇低头。
卫子夫叹了口气,眼角有泪水滚落。
“……果然,至今还陪在朕身边的女人里面也也只有你们对朕有几分真心。”
随后,刘彻让她们出去,在太医、中常侍等人的伺候下,合眼入睡。
……
……
为正月大朝贺聚集长安的诸侯王们大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何况,刘彻从未下令禁止把他身体越发衰老虚弱的消息向外传递。
断断续续间,诸侯王们都收到了陛下身体越发虚弱的消息,但因为鲁王刘光的前车之鉴,诸侯王们收到这则消息后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上个月去上林苑打猎还亲手猎杀了一只白鹿,如今突然传出身体衰弱的消息,定是刘姣又在故弄玄虚,引我们主动犯禁!”
“鲁王尸骨未寒,我们可不能再上当!”
“刘姣做事如此狠毒,究竟是继承了谁的血脉!”
“可是高祖皇后的血亲早已……而且刘姣是皇后所生,陈家可是……”
“陛下说刘姣是皇后所生,她就一定是皇后所生?谁不知道皇后第一次被废是因为无法生育。”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刘姣她……”
“刘姣毫无疑问是陛下的亲骨肉,但她的生母未必是当今皇后。”
“哦?”
诸侯王们顿时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倾听。
“程夫人当年曾因身体不适让身边侍女唐姬代自己侍奉孝景皇帝,之后唐姬为孝景皇帝生下长沙定王。由此可推,当日陛下临幸长门宫,无法生养的皇后将身边美貌侍女送入陛下怀中,如此十月怀胎便有了刘姣。”
“可倘若真如你所言刘姣并非皇后在长门宫所生,陛下为何又将刘姣归在皇后名下?难不成——”
“陛下的爱女怎么可以没有高贵的出生?何况皇后善妒,那女子必定生下孩子后不久就被皇后处理了。”
“如此说来,倒也合理。”
因为不满刘姣对他们频频下狠手,诸侯王们竟一致赞同这漏洞百出的无端揣测,更有甚者决定立刻对外散布此番揣测,离间刘姣和陈阿娇的关系。
“大汉以孝治天下,而皇太女却认贼作母!简直贻笑大方!”
……
……
因为诸侯王们的推波助澜,皇太女并非皇后所生、皇后甚至可能是皇太女的杀母仇人的流言得到飞速传播,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
听闻此事,刘进怒发冲冠:“谁在外面造这等不实流言,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从小和刘髆、刘鹏一起长大,对皇后和皇太女都敬爱有加。
曾多次受刘姣恩惠的史良娣也因此事深感不安,喃语道:“突然出现这等传言,怕不是有人要陷害皇后和皇长女。”
“母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皇长女待我们母子恩重,如今她被恶人针对,你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她。”
史良娣是知恩图报的人。
何况南王刘据对他们母子没有感情,反倒是皇太女刘姣这些年处处帮助、维护他们,还为儿子刘进提前求得乐安侯的封爵。
“儿子明白。”
刘进向来敬重皇太女孝顺母亲,闻言自然连连点头。
……
刘据也收到了传言。
他大惊失色:“这……这些传言是真的?”
“殿下,传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背后传谣。”
国相石德悉心劝诫刘据:“这个传言很明显是针对皇后和皇太女,想挑拨她们的关系,动摇皇太女的嫡出身份,以及——”
“以及什么?”
“给皇太女扣上大不孝的罪名。”
“大不孝……这件事情确实……”
刘据沉吟道:“倘若皇后是四皇妹的生母,四皇妹却因流言对她产生怀疑,此事传扬出去,四皇妹必定会被世人议论大不孝;可倘若皇后如传言所属并非四皇妹的生母,甚至是四皇妹的杀母仇人,四皇妹尊奉杀母仇人,是大不孝……偏偏当年在长门宫贴身侍奉皇后的奴婢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可见此言论不论真假,皇后和四皇妹之间都将……”
听到此处,石德严肃提醒道:“殿下,此谣言用心极为恶毒,还请殿下务必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卷入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