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补偿
“长公主?”
霍去病停下脚步:“长公主为何不回寝宫?”
随后, 他看到站在卫长公主身后不远处一脸苦闷的曹襄:“可是他怠慢了长公主?”
“我……我……”
卫长公主闻言,难受得心头发颤, 双手绞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霍表哥觉得我和曹襄表哥的婚事如何?”
“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霍去病从未对卫长公主产生男女之情,自然不会觉察到卫长公主藏在话语深处的微妙心思。
“当真如此?”
卫长公主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霍去病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喝了一整夜的酒,此刻又吹了冷风,有些头晕。
卫长公主见状,贴心地扶住他,试图用少女温暖的身体软化表哥的心。
然而卫青这时候也出了宫殿。
常年陪驾让本就性格谨慎体贴的他越发地体察入微,即便宫宴过后颇有几分醉意,依然一眼看穿卫长公主对霍去病的少女心思, 又见平阳公主的长子、皇帝在宫宴钦定的卫长公主的未婚夫婿曹襄近在咫尺, 于是快步走上,在卫长公主之前扶住了霍去病。
“时间不早了, 待会有早朝,让舅舅带去病去休息。”
“舅舅——”
卫长公主又气又恼,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卫青故作迟钝,对跟在卫长公主身边的宫人道:“送长公主回宫。”
“喏。”
宫人行礼, 扶卫长公主离去。
曹襄见大将军维护自己,感动不已,遥遥鞠躬致谢。
卫青看了曹襄一眼,又看了看明显不甘心的卫长公主,越发觉得男女之间的事比打仗杀敌更让人烦恼忧愁。
……
卫青扶着霍去病来到休憩处,还未推门,霍去病就“酒醒”了。
“舅舅,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卫青白了眼大外甥。
霍去病:“我不明白。”
“不明白最好,等你明白了, 事情就难办了!”
卫青轻拍霍去病的肩膀:“马上就到上朝的时间,你抓紧眯一会。”
“我正当年轻,连着几天不睡都没事!倒是舅舅要注意身体,我听太医说你身上好几处旧伤都复发了。”
霍去病满脸关切:“刚好我现在出息了,可以替姨夫、舅舅出征打仗!”
“你这小子——”
卫青笑了笑,随即面色严肃:“匈奴虽然暂时被打趴,可大汉也因此伤筋动骨,国库空虚,短期内无法再对匈奴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但是西域又不能不打……去病,你可愿在不久的将来率军为大汉出征西域,将盘踞河西的匈奴人赶走,把西域诸国的公主王子带回长安,让长安到西域的路从此畅通无阻?!”
“末将领命!”
霍去病斗志昂扬。
……
……
大军回朝,将领们各按军功得到封赏或惩罚,而刘彻用武功爵制度攫取的大量金钱填补了半年时间发动两次对匈奴战争导致的财务亏空后,也终于可以腾出手处理一直蠢蠢欲动的淮南王一家了。
针对淮南王的谋反调查早在元朔五年(前124年)就已经启动,最近一年,刘彻更频繁派朝廷官员找淮南王父子问话,对这一家子有不臣之心的事实了如指掌,只是没有抓到真凭实据,无法将他们正式治罪。
但是这一次——
“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发话,张汤立刻将近年来从各种渠道收集的可以证明淮南王一家有谋反之心的供词和物证全部送入未央宫,其中甚至有淮南王孙刘建的证词。
事情要从元朔五年前淮南王府郎中、剑客雷被因为比剑胜过淮南王世子刘迁的旧事说起。
当时,雷被因为比剑胜过世子刘迁而为刘迁所不容,被迫以为国效力的名义离开淮南王领地跑到长安,通过门道向皇帝进告状,举报刘迁有谋反之心。
刘彻收到告状后派廷尉和河南郡调查此事,刘迁惶恐,刘安一边让住在长安的女儿刘陵为刘迁找关系,一边和刘迁商量要不要干脆趁这个机会举兵造反。
因为刘迁最终被朝廷赦免,商量好的造反计划便被淮南王府暂时搁置。
然而,淮南王的儿子并非只有世子刘迁,他还有个庶长子名叫刘不害,刘向不爱刘不害,连带刘不害的儿子刘建也不被待见。
刘建因此怨恨刘向与刘迁,得知刘迁在雷被事件发生后曾有意杀朝廷官员祭旗造反后,通过友人向皇帝递交告状,之后又提供更加详细的证词,证明叔叔刘迁确实存有大逆不道之心!
“这些告状结合上林苑那些人的口供,足够治罪朕的这位堂叔了!”
上林苑那些人指的是四公主从刘陵处要来的门客武士们。
这些人虽然大多忠于刘向刘陵父女,愿为淮南王父女效死,但离开刘陵府邸到上林苑接受禁军训练的时间长了,难免有人改变志向,有心报效朝廷。
去年冬天那场和剽姚营的比试以及比试后查出的多把开刃环首刀更是让已经改变志向的人决定为了自己的前途,向张汤告发淮南王父女!
“陛下打算先抓翁主还是先——”
“刘陵一介女流,又身在长安,翻不出什么风浪,还是先把朕的堂叔请到长安吧!当然,如果他们不愿意,朕允许你们便宜行事!”
刘彻当场烙下狠话。
“喏。”
张汤领命,正式办理淮南王谋反大案。
刘彻看着窗外晴空,突然想起了王夫人。
……
王夫人此时正在皇后的椒房殿陪皇后卫子夫、平阳公主、隆虑公主聊天。
因为第一胎生的是公主,又有卫青给娘家送五百金,王夫人和卫皇后的关系比之过去明显热络了许多。
“这就是五公主吗?才几个月就生得眉目如画,将来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隆虑公主笑呵呵地从乳母手中接过五公主,很是欢喜亲昵。
平阳公主见状,笑道:“我当年第一次见卫长公主的时候觉得特别投缘,如今她成了我的儿媳妇,妹妹你对五公主如此喜欢,以后多半也能把她变成你的儿媳。”
“那可真是——”
隆虑公主笑得很开心。
前日宫宴,她看出弟弟不愿把四公主嫁给自己儿子,既然如此,为何不改换目标把五公主变成未来儿媳?
以王夫人当下的得宠,五公主在皇帝弟弟心中的分量未必会输给四公主。
王夫人闻言,一脸受宠若惊的笑容。
后宫女人只要还没诞下皇子,地位就始终没有保障,如果能用五公主笼络隆虑公主,将来或许——
“五公主被隆虑公主如此喜欢,是前世的缘分今生再续。”
“那我们说好了,你女儿长大以后要许给我家做儿媳!”
“好好好!一定一定!”
女人们一起大笑。
此时,宫人来报说是淮南王翁主刘陵请求觐见皇后。
“刘陵?她来做什么?”
平阳公主皱眉。
王夫人见状,问道:“公主殿下,您为何——”
“我们陛下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
平阳公主撇嘴道:“她也是脸皮厚,明知道陛下不待见还一个劲地往宫里钻。”
“那本宫是否——”
“别管她。”
平阳公主建议道。
早就被刘彻要求和刘陵保持距离的卫子夫深以为然,命宫人以皇后正在小睡为由敷衍刘陵。
……
“皇后在小睡?”
刘陵何等聪明,一听就知卫子夫不想见她又不便直接拒绝,笑道:“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
“翁主殿下,你这又是……”
宫人希望刘陵知趣离开。
刘陵淡然一笑,信步庭院:“椒房殿的花开得真好啊。”
“这里的每一盆花都是公主们选的,自然极好。”
宫人不敢强迫刘陵,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
刘陵见状,刻意放慢脚步,走一步停三步,偶尔再回头望两眼,将跟在身后的宫人们折磨得精神崩溃还要挤出笑容。
突然——
咚!
一颗金色弹丸打中刘陵的肩膀。
“啊!”
刘陵应声倒下,捂着发痛的肩膀,轻咬嘴唇做可怜姿态:“谁……谁在椒房殿撒野……竟然用弹弓打人……”
话音落,就听弹丸打来的方向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叫喊:“啊呀!皇兄,我们好像打到人了!”
皇兄?
四公主!
刘陵顿时又气又恼,强忍着恨意露出破碎的笑容,摇晃着起身。
此时,用弹丸打人的“罪魁祸首”们也提着衣摆跑到了刘陵面前。
看到刘陵,刘据非常不好意思,李令月更是一脸诚恳。
“翁主姑姑,皇兄和娇儿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花丛太高我们太小,看不到这边有人!你没有受伤吧?”
“没事,我没受伤。”
“真的吗?”
刘陵咬牙道:“当然是真的!”
她想示弱骗取小孩的信任,让他们带她去见皇后。
可惜——
“你怎么在这里?!”
皇帝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齐刷刷下跪。
刘陵也忍痛下跪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有方才一脸诚恳愧疚的四公主小碎步跑到皇帝身边,亲昵喊道:“父皇!父皇!”
“怎么啦?”
刘彻弯腰,抱住最喜欢的女儿:“谁又惹你生气啦?”
“没有人惹娇儿生气,是娇儿想父皇啦~”
小公主伸出胳膊圈刘彻的脖子,等刘彻将她抱入怀中后,指着一旁神色尴尬的刘陵道:“娇儿和据哥哥打弹弓,好像不小心打中了翁主姑姑。”
“哦?”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刘陵:“有这么回事吗?”
刘陵:“……”
刘彻你到底有没有心!
正当她思考此刻又该如何巧舌如簧时,担心被父皇误会是个用弹弓打人的坏孩子的刘据捡起击中刘陵的金丸,又从自己的腰袋里掏出一颗金丸,并排放在掌心:“父皇,据儿用的金丸和打中翁主姑姑的金丸不一样!”
两种金丸确实不一样,刘据腰袋里掏出的金丸刻着小篆的“据”,而击中刘陵的金丸刻的却是小小的“娇”字。
“所以——”
我宝贝女儿天下第一乖巧可爱,怎么可能故意用弹弓打你!定是你有错在先!
刘彻暗示十足地看着刘陵。
刘陵看懂了暗示,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一番痛苦挣扎后低声下气道:“是我没发现皇长子和四公主在对面玩弹弓,害四公主失手打到我,受了惊吓。”
“原来如此,”刘彻理所当然地说道,“堂姐准备怎么补偿朕的娇儿?”
“不知四公主喜欢什么?”
刘陵咬牙切齿地问道。
刘彻也低头问女儿:“娇儿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
女孩咬着嘴唇想了很久:“娇儿听说淮南王是诸王中最有学问的,名声与大儒董仲舒不相上下,翁主姑姑作为淮南王之女,在长安的住处必定摆满了珍贵的书册,可以挑一些送给娇儿吗?”
“全部送给四公主也无妨。”
刘陵强撑大方,心里把刘彻骂得狗血喷头——虚岁六岁的女孩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事情,一定是刘彻和他身边那群满肚子坏水的侍中教的!
然而刘彻从小就是个天才,身边倚重的臣子也多是天才,以至于他完全不觉得六岁小孩表现得如此聪慧优秀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反而觉得做不到这些的小孩是愚钝蠢笨的。
见刘陵答应得不情不愿,刘彻很高兴:“既然如此,堂姐,朕现在就派人随你回去搬书如何?”
“陛下厚爱了。”
刘陵低头,免得被刘彻看到额头暴起的青筋。
刘彻非常享受刘陵的吃瘪,怀抱女儿手牵儿子,走向宫廷贵妇们聚集的偏殿。
刘陵咬牙跟了上去。
……
“陛下——”
见到刘彻,众贵妇纷纷起身行礼。
“皇后殿下——”
刘陵也给皇后行礼。
“翁主客气了。”
卫子夫笑着接受刘陵的礼节,恭敬伺候刘彻坐下:“陛下今日怎么突然想到来妾身这边?”
“朕找王夫人下棋,她宫里说她和五公主现在都在皇后那边,朕就过来了。”
刘彻伸手,示意王夫人坐到身旁。
王夫人顿时笑颜如花。
隆虑公主见状,跟着笑出声:“弟弟,姐姐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姐姐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成婚好多年才终于生下孩子,偏偏我那昭平孩子不成器,姐姐真担心他将来……”
说到这里,隆虑公主擦了擦眼泪:“姐姐现在就两桩心愿,一是给我的昭平孩儿定一门好亲事,另一桩则是……若有朝一日昭平若犯下死罪,弟弟你可一定要饶他性命!”
“姐姐,你放心,哪怕只是为了你,弟弟也绝对不会亏待他。”
“那……”
隆虑公主看了眼王夫人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弟弟,可以现在就给我儿赐婚吗?”
“嗯?”
刘彻有了些许迟疑。
隆虑公主补充道:“王夫人所生的五公主与我特别投缘,我想她长大后做我的儿媳。”
“原来姐姐看上的是朕的五公主啊!”
闻言,刘彻眸中的冷冽瞬间化为温柔,满口承诺道:“朕答应你!朕现在就答应你!”
“立字据吗?”
隆虑公主半真半假地说道。
刘彻看向王夫人:“你以为如何?”
“妾身一切听从陛下。”
王夫人柔声说道。
要知道,隆虑公主是皇帝同父同母的姐姐,隆虑公主的婆婆馆陶大长公主是先帝同父同母的姐姐,女儿还在襁褓中就定下这等好婚事,将来必定一生幸福顺畅,自己的母家也能因为和窦太主、隆虑公主结为儿女亲家而享受荣华富贵,不再贫苦。
“好!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朕现在就给你们赐婚!”
“妾身代五公主谢陛下恩典!”
“弟弟,你心里果然有姐姐的位置!”
两个女人都喜极而泣。
平阳公主也为妹妹感到由衷的高兴。
唯独皇后卫子夫心情微妙。
她原本沉浸在长女即将与平阳公主的儿子、开国功臣曹参之后平阳侯曹襄成婚的喜悦中,谁想王夫人转眼就搭上隆虑公主,并与隆虑公主一唱一和,给还在襁褓中的五公主定下了身份不输曹襄的夫君!
可惜这是皇帝的决定,她这个失宠皇后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游移间,卫子夫与刘陵对上视线。
这个女人——
擅长心机的刘陵觉察到卫子夫的不甘与落寞,假装不解地问道:“陛下,既然长公主和五公主都已觅得良配,那二公主、三公主还有四公主……”
“朕自有主张,与你何干!”
刘彻当场打断刘陵。
隆虑公主则一脸沉痛:“陛下是心疼我这个姐姐才把五公主许婚给我家儿子,可没有故意跳过中间三个公主,若此事不合礼仪,就让我一力承担。”
说完,她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刘彻与平阳公主见状,纷纷安慰隆虑公主,其他人也跟着嘘寒问暖,只把刘陵冷落一旁无人问津。
刘陵感到很不甘心。
“陛下——”
“你还想说什么?”
刘彻冷着脸。
“我……”
“方才你承诺要把你在长安的家中收集的书册全部送给朕的小月亮,怎么还不走?”
刘彻对刘陵下逐客令。
刘陵闻言,却是灵机一动,对李令月道:“我在长安家中的藏书可以装满十辆马车,公主确定全要?”
“这么多?”
李令月猜出刘陵想作妖,假装被刘陵的话惊到。
刘陵闻言大喜,脱口而出:“四公主何不与我同回,亲自筛选?”
“可是……”
女孩看向刘彻。
刘彻道:“无妨,刘陵你只管把竹简送到未央宫,朕让博士们为四公主筛选。记住,你承诺送小月亮整整十辆马车的书册,少一卷都不行!”
刘陵:“……”
合着你们父女要把我敲骨吸髓啊!
但是她不敢反驳。
对方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
“喏。”
……
……
送走全身散发黑色怨气的刘陵,刘彻心情舒畅极了,抱着女儿对在场的贵妇们道:“娇儿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不是男孩!”
“女孩才更加贴心,不是吗?”
平阳公主不知刘娇非卫子夫所生,笑呵呵地说道:“当然如果四公主也是男孩,我们的卫皇后就成了天底下最欢喜也是最忧愁的母亲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一胎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这么优秀,哪个母亲会不欢喜?但太子之位只有一个,给谁都会委屈另一个儿子,可不就忧愁了?所以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是老天在成全我们的卫皇后!”
说到这里,平阳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夫人和隆虑公主也都露出微笑。
唯有卫子夫低下头,敷衍道:“平阳长公主说笑了,子夫出身卑贱,生下皇长子已是上天厚爱,又怎敢妄想一胎双生龙子?”
“瞧你说得!放眼本朝,整个大汉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你的福气!”
平阳公主轻拍卫子夫的手:“不仅自己肚子争气,为陛下生下长子,弟弟和外甥更是举世罕见的将才,屡战屡胜,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
“那也是因为公主将子夫推荐给陛下,子夫才有今日的荣耀。”
对自己的恩人兼儿女亲家平阳公主,卫子夫于公于私都保持着敬意和感激。
平阳公主笑了笑,直言道:“我给陛下推荐的美女数不胜数,唯有你为陛下生下皇长子,这不单单是我的功劳更是你的福气。”
“公主——”
“咳咳!”
刘彻打断女人们的相互客套,搂着四公主,对中常侍道:“刘陵送来的书册,一定要让博士们详细检查!尤其是《淮南子》相关的抄本!”
“喏。”
“还有,你们以后不要再见刘陵了!”
这句话是对现场包括两位公主在内所有贵妇说的。
为防姐姐们不知道轻重,刘彻强调道:“淮南王一家子这些年蠢蠢欲动,朕已经忍他们忍了很久,不想再忍下去!”
“弟弟,你的意思是——”
“世上很快就不会再有淮南王刘向这个人了!”
“喏!”
女人们被皇帝铲除淮南王的决心震撼,纷纷低头。
……
……
刘彻既然下定决心铲除淮南王,派去刘陵住处“取书”的人自然不会对翁主客气。
他们借着取书的名义将刘陵府邸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排查一遍,连厨房、卧房都没放过。
满载竹简的十辆马车离开时,刘陵府邸已是一片狼藉,不知道的还以为刘陵翁主被皇帝派人抄家了!
刘彻!刘娇!
你们给我等着!
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刘陵在心中发狠。
仅存的几个心腹门客凑上前,问道:“翁主,现在怎么办?总觉得陛下最近一直针对着王爷!”
“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刘陵好声没好气地坐下,愤愤道:“我父王何等聪慧才华,可惜时运不济,竟被这寡廉鲜耻刻薄无情的小子处处压制!”
“翁主息怒,小心隔墙有耳。”
“我知道,我没生气,我只是……”
刘陵渐渐压下怒气,冷静分析现状:“自雷被进长安、金娥归家,刘彻便对我与父王连番动作,近来更变本加厉,而且……”
“而且什么?”
“今年开年他连续两次发动对匈奴战争,虽有天运庇佑让他发动的两场大战都获得胜利,国库却也因此一滴不剩,本该行休养生息政策,他却立刻推出武功爵制度,大肆聚敛金钱充盈国库,掌兵的卫、霍也都留在长安而不是派往边关……由此可见……”
“翁主,您莫不是在担心——”
“你说呢?”
刘陵面色冰冷无比:“聚敛钱财,集结大军,再加上近期一桩又一桩的针对父王的调查问话,他显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淮南王举兵起事,便派卫霍率领大军,武力镇压淮南王的叛乱!
“如此一来,翁主岂不就——”
门客们纷纷担心刘陵的安危。
刘陵笑道:“要成大事必定会有牺牲,能够成为父王的皇权霸业的踏脚石,我虽死犹荣!”
“翁主怎可如此轻薄自己的生命!您可是您父王的头号谋臣和功臣!”
门客们极力劝说刘陵:“我等愿以性命护翁主离开长安,与王爷会合!”
“你们要我逃跑?”
刘陵有些惊讶。
门客道:“陛下已经准备好雷霆手段对付王爷,唯有翁主可助王爷化险为夷!”
又道:“趁现在陛下还没有正式与王爷决裂,翁主要早做打算!”
“我……”
刘陵有些迟疑。
她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长安,但想到刘彻这些年对自己的无情刻薄,以及淮南王府即将陷入的危急局势——
“好!我听你们的!立刻收拾行李!三天内离开长安!”
……
……
世人用学富五车形容学问渊博家学深厚,而刘陵在长安城的住处就收藏了整整十车的竹简,其中甚至有不少是皇家书库也没有收藏的精品珍品,淮南王的富庶和底蕴可想而知。
整整十车竹简送到未央宫,奉命核查竹简的博士们自然欣喜若狂。
“翁主在长安城的家中就有这么多竹简,淮南王府的藏书必定堆积如山!”
“这本是……天啊!是孔仲尼亲传弟子颜回的手抄批注《论语》!赶紧派人去胶东国通知董大儒!”
“不敢相信!竟然是广成子的玉佩,上面刻有他参修《黄帝内丹术》的感悟!立刻给陛下送过去!”
“……”
伴着一句接一句的惊呼,博士们将竹简中的珍品精品选出。
没想到去刘陵住处“拿书”还能有意外收获,多年来一直梦想修仙飞升的刘彻大喜,对引发这件事的四公主更是爱不释手越:“娇儿如果是男孩,朕一定现在就立你为太子!”
“女孩不可以做太子?”
李令月故作懵懂。
刘彻笑道:“太子是储君,将来要做皇帝,哪有女人做皇帝的道理?”
但我前世的母亲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成为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帝!
李令月心中默默说道,面上平静温和:“原来如此,父皇准备给娇儿什么补偿?”
“补偿?”
刘彻诧异。
女孩仰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父皇方才说,如果娇儿是男孩,此番立下大功的大功足够让父皇立娇儿为太子,可娇儿并非男孩,父皇无法立娇儿为太子,岂不该给娇儿一些补偿?”
“好好好!补偿你!补偿你!”
刘彻被女孩的聪明伶俐逗得哈哈大笑,道:“从今天开始,娇儿的待遇等同长公主,如何?!”
“长公主吗?”
女孩转动眼珠。
长公主通常是只给皇帝的姐姐和皇帝的第一个女儿的尊贵封号,非嫡出的皇女要得到长公主的封号就只能盼望同父同母的弟弟登基成为皇帝了。
然而,她是李令月,她曾经被封镇国公主,可以开府养幕僚,左右国家政策,拥有庞大的私人武装,对普通公主而言是殊荣的“长公主”在她眼中平平无奇!
“怎么,你还想要更多?”
刘彻笑盈盈地看着女儿。
他喜欢这个女儿,不仅仅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远胜其他皇子皇女,更因为她的性格和神情都像极了自己,眼睛时常像燃烧着火焰一样明亮。
很多年前,他曾被另一个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女孩吸引,发誓娶她为妻,得偿所愿后才发现,性格、年龄以及成长经历都无比接近的她和他可以成为朋友,成为知己,却绝不能成为夫妻,更不可以成为帝后。
因为他们都太强势太骄傲,在一起的时候像极了两只刺猬,明知道只要主动露出柔软的肚皮就可以获得对方的温柔,却谁都不愿意为对方率先收起自己的尖刺!
也不知她现在——
念及此处,刘彻情不自禁道:“娇儿,想不想和朕去郊外打猎?”
“想!”
……
……
黎明时分,一辆外表朴实无华的马车从未央宫驶出,马车有游侠打扮的禁军骑兵跟随。
出长安城门后,刘彻走出马车,脱下繁复累赘的织锦外袍,骑上随行的禁军统领牵出的千里良驹。
“娇儿,你这马镫的主意当真是天才中天才。”
“娇儿只是提出想法,是大汉的能工巧匠把马镫从想法变成了实物。”
说话间,一身猎装的李令月骑上小红马,头发束起如男孩模样,腰上挂着金弹弓,头顶传来从霍去病处讨要来的猎鹰的徘徊低啸。
“小鹰鹰~吃肉吗?”
李令月掰下一块肉干逗鹰隼。
鹰隼闻到肉香,立刻俯冲而下,叼走李令月手中的肉,滑翔停在马车顶,一边吃肉干,一边用金色眼睛贼溜溜打量四周。
刘彻见状,哈哈大笑:“这家伙以前跟在霍去病身边的时候明明眼神没这么贼精,小月亮,你训鹰有道啊!”
“娇儿哪里懂得训鹰,不过是耳濡目染学了父皇的几分手段。”
“哦?”
刘彻被挑起兴趣:“说来听听?”
“娇儿不说!”
女孩闹起小脾气,甩起小马鞭朝着长门宫方向奔去。
刘彻见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身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馆陶大长公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借口把四公主带去长门宫?
即便她们不曾母女相认,也早已认识彼此,关系非常。
他默许着这一切,不仅仅因为刘娇是他最喜欢的女儿,更因为她在他心中始终——
就这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追着女儿进入长门宫吧!
有娇儿在,她应该不会和我大吵大闹。
……
……
“停——”
发现前方聚集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游侠,领队果断停下车队,对车里的刘陵禀告道:“翁主,前面有些不寻常。”
“怎么不寻常?”
刘陵探头,发现前方不仅聚集大量游侠打扮的骑手,队伍中间还有两个熟悉的背影!
刘彻?!刘娇!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难道说——
不对!
乔装离开长安城的时间是昨天深夜确定的,同行的全是愿为我效死的忠义之士,他们不可能出卖我!
即便我身边真的潜伏着皇帝的奸细,以刘彻的皇帝身份,一道圣旨就能让我死无葬生之地,没必要亲自来荒郊野外送我上路!
除非……
他对我并非……
回想往昔,刘陵心中难免波澜万丈。
说从未心动是不可能的,毕竟,不论样貌还是才学或者身份,刘彻都是刘陵此生遇见的男人中的最顶级,虽然他的刻薄无情也是她平生仅见。
可是——
如果你曾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我都不至于……
痛苦在激荡,将刘陵的心撕成千千万万的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对随行的心腹死士们道:“你们可知道他们是谁?”
“末将不知,还请翁主明示。”
“是陛下,中间那个穿玄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是当今陛下,他身边的红衣女孩是本朝四公主,她曾不止一次坏我好事、在她父皇的唆使下变着法子羞辱我和我父王!你们若对我和我父王忠心不二,就……”
“翁主,您可是要——”
心腹们感受到刘陵的疯狂,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额头和掌心满是冷汗。
“杀了他们!成就我父王的皇权霸业!”
第28章 她找死!
“翁主, 您——”
“我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刘陵凄然一笑。
身为淮南王翁主,她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父王能够登上皇位,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刘彻和他麾下以卫、霍为首的将军面前,父王的梦想终将一场空。
此刻的冲锋,是明知必死的最后燃烧。
但她渴望燃烧,在刘彻面前燃烧。
她要刘彻永远记住她,记住曾经有一个名叫刘陵的女人用尽一生憎恨他、阴谋颠覆他的皇位!
“为我冲锋吧!这是我刘陵此生最后的请求!”
刘陵向她的心腹稽首行礼。
受翁主大礼,心腹们无不热血沸腾,互看一眼,随即——
“为了我们的忠义, 冲过去!杀了皇帝!”
……
……
“兄弟们!一起冲!”
“杀了皇帝!”
“杀!杀!杀!”
正思量见到陈阿娇后要怎么假装意外才能显得自然不做作, 猛听见四周响起喊杀声,刘彻回头, 看到一群游侠挥舞刀剑向自己冲过来。
“这些人……”
刘彻皱眉。
见过不自量力的,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
无须下令,随行的禁军精锐便摆出战斗阵势,环首刀反射天光:“保护陛下, 杀光逆贼!”
“留几个活口!带回去拷问!”
刘彻冷声道。
“喏!”
话音落,禁军精锐策马冲锋,只几个回合就将不知死活的逆贼或斩于马下或现场生擒。
“说!谁是主谋!”
“我们是死士!死也不会出卖主人!”
被生擒的门客态度非常强势。
“陛下——”
“那就把他们交给张汤,让张汤撬开他们的嘴巴!”
刘彻冷酷下令。
“喏!”
禁军下马,手法娴熟地挑断刺客们的手筋脚筋,五花大绑。
此时,有人注意到草丛中还藏着一辆马车:“陛下, 我等可要——”
“宁错杀无错放!”
“喏!”
一声令下,一队人马疾驰而去, 将马车团团围住:“车里的人听着,不想被乱箭穿心,就立刻下车受死!”
“是吗?”
刘陵挑起车帘,态度异常高傲。
下令让门客们冲锋的那一刻,她已怀了必死的心。
她站在马车前,看着逆光而立的刘彻,那么的高高在上,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
“大胆逆贼!陛下面前还不下跪!”
“为什么要下跪!”
刘陵悲愤,冲着刘彻大吼:“为什么任他们羞辱我!我和你一样的刘氏子孙!我的身体里也留着高祖的血!”
“哦?”
刘彻策马上前,嘲讽无比地看着刘陵:“皇帝面前,臣子下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居然也算羞辱?难不成你——”
“没错!”
刘陵脱口而出:“我从未想过做你的臣子!向你下跪行礼!”
“呵!”
刘彻不屑,挥手道:“把她也一并交给张汤。”
“喏!”
禁卫得令,欲上前抓捕刘陵。
刘陵怒吼道:“我是大汉翁主!你们谁敢!”
“朕是皇帝!是朕下令抓你!”
“不——”
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她冲着刘彻大吼:“刘彻!你干脆杀了我吧!因为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停止憎恨你!”
“你憎恨我?”
刘彻轻蔑一笑:“你拿什么恨我?你那废物一样的父王?”
“我父王天纵之资,必定能等大宝之位,为我报仇!”
刘陵知道刘彻手中早已掌握淮南王谋反的大量证据,随时可能发难,索性摊牌道:“刘彻,你的皇位已经——”
啪!
一记马鞭抽在刘陵脸上,姣好的面容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你想刺激朕杀你,好让你父王师出有名?可惜以你父王的懦弱胆怯,即便朕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他也只敢在心中怨恨朕,然后把你的尸首领回去,继续缩着尾巴做他的淮南王!”
“你——”
“不过你放心,朕暂时不会杀你,朕还会派人把你送回你在长安的住处,让你在你的府邸安静惬意地等待父母兄弟的死讯!相信朕,这天不用等太久!”
“刘彻!你还是不是人!”
刘陵的声音接近歇斯底里。
刘彻的话太狠毒,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朕是皇帝,皇帝本来就不是人!”
说完,刘彻转身,命令禁军“送”刘陵回城。
“刘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可惜刘彻从没有把刘陵当成一回事。
比起刘陵的诅咒,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女儿有没有被满地的鲜血和喊杀喊打吓到:“娇儿,刚才——”
“娇儿才不会害怕呢,”李令月道,“娇儿只觉得父皇好威风,翁主姑姑好讨厌。”
“不愧是朕的女儿!”
刘彻闻言,对这个女儿越加满意了。
……
……
处理完刘陵和逆贼的事情,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位置。
刘彻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长门宫,故作漫不经心地对女儿道:“小月亮,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如何?”
“好啊好啊。”
女孩连连叫好,扯动缰绳直奔长门宫。
刘彻自然紧随其后。
禁卫们不敢怠慢,稳稳地跟着。
……
“快!快把门打开!四公主要进来了!”
远远瞧见四公主策马而来,长门宫的守卫赶紧打开沉重的宫门,并入内禀告:“启禀贵人,四公主来了!”
“什么!四公主?!”
正百无聊赖的陈阿娇闻言大喜,赶紧指挥宫人们:“快!快给我梳妆!你们几个,去膳房把四公主喜欢的糕点甜汤都端上来!快!快啊!”
“喏!”
宫人们顿时忙作一团。
所幸长门宫占地面积庞大,从宫门到内殿有数百步的距离。
等到陈阿娇梳妆完成站在殿檐下时,恰好小公主也——
“娇儿,你今天怎么突然想——你来干什么?!”
笑容在看到女孩身后的熟悉面容的瞬间消失,脱口而出的叱骂后,陈阿娇强忍愤怒对刘彻行礼:“陛下——”
“起来吧。”
刘彻非常享受陈阿娇此刻强忍愤怒挤出的虚假笑容,与她并排走进大殿,看着摆满桌案的糕点甜汤,笑道:“看样子你很喜欢娇儿,准备的都是娇儿爱吃的。”
“四公主聪明可爱,谁见了会不喜欢?”
陈阿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知道终有一天会听见刘彻当着自己的面喊“娇儿”,但此刻,男人在她面前用充满嘲讽和优越感的口气喊出“娇儿”以此炫耀她的女儿和自己的父女情深时,她还是气得双肩颤抖。
刘彻!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看到女人被自己气得发抖,刘彻心中一阵得意,捏起一块做成桃花形状的酥糕,放入口中,缓缓道:“其实,这些也是朕爱吃的。”
“想不到陛下喜欢吃桃花酥。”
陈阿娇笑得很生硬:“妾身当年疏忽了。”
“是吗?”
刘彻戏谑地看着陈阿娇,举起咬过一口的桃花酥,露出绿豆内馅:“这种内馅是用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一种名叫绿豆的作物的种子磨成粉混合蜂蜜做成,你做皇后的时候,张骞还被匈奴人扣押着呢!”
“陛下所言极是,我做皇后的时候,椒房殿的桃花酥用赤豆内馅,味道远远不如绿豆,难怪陛下不喜欢。”
陈阿娇被刘彻激怒,针锋相对。
刘彻却不生气,慢悠悠把剩下半个的绿豆馅桃花酥吃完,又夹起一块表面浇了厚厚一层桂花蜜的糯米藕,一边喝一边感慨:“还是当年的味道啊!”
闻言,陈阿娇眼中闪过几许恍惚。
桂树自古便因叶片如圭、花香清雅被誉为仙树,《九歌》有“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吕氏春秋》曰“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坊间传闻桂树可以医治百病,酿成的桂花酒则可以延年益寿。
对此深信不疑的她入主椒房殿的那些年,为了生下皇子不断地求医问药,日常饮食更是加入了能找到的所有传闻中能让女人生孩子的东西,其中也包括大量的桂花蜜、桂花酒。
如今,她住在长门宫,往日收集的求子偏方早已付之一炬,唯独桂花蜜因为香醇清雅留了下来,日常食用,以至他对她说“还是当年的味道”时,她一时竟分不清这句话是嘲讽还是——
怀念!
思量再三,陈阿娇回答道:“味道或许还是当年的味道,人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人。”
“阿娇,你果然心中还在恨我!”
刘彻闻言,脱口而出。
陈阿娇摇摇头,声音柔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你是皇帝,我是废后,我怎么敢恨你?”
“你……”
刘彻语塞。
他故意带女儿来长门宫,本是想当着女儿的面,陈阿娇必定不敢和他吵闹,谁承想——
他成了那个被将军的!
“朕……我……”
迟疑许久,还是说不出话。
李令月见状,拉着陈阿娇的手为父亲说好话:“贵人有所不知,父皇今日带娇儿外出打猎,半路遇到翁主姑姑险些出事,还好父皇果断派禁军擒了翁主姑姑~”
闻言,陈阿娇顿时顾不得生刘彻的气:“翁主姑姑?谁?刘陵吗?”
刘彻点头:“是她。”
陈阿娇大怒:“她找死!”
第29章 留下来
骂完这句, 回过神的陈阿娇赶紧安抚女儿:“刚才声音大,没吓到娇儿吧?”
“娇儿不会被吓到!娇儿比贵人更讨厌翁主姑姑!”
女孩昂头, 一脸严肃地告诉陈阿娇。
陈阿娇深以为然,问刘彻:“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杀人诛心。”
刘彻坐下,详细解释道:“淮南王父子最近几年蠢蠢欲动,光是压在张汤那边的卷宗案底就有厚厚一叠,再加上刘安那个不受宠的庶出孙子的告状,朕随时可以派人去郡县严查他儿子刘迁涉嫌谋反一事!”
“你想逼他们谋反?”
陈阿娇诧异:“不怕再来一次七国之乱?”
“不会有第二次七国之乱了,”刘彻信心满满地抖了抖衣袖,“且不说朕的推恩令让地方各个诸侯王的实力大幅削减,单凭朕身边的卫、霍二人, 就足以让所有诸侯王闻风丧胆!淮南王若束手就擒还能留个体面, 若是他胆敢举兵造反,朕只需一挥手就能让他和他的党羽灰飞烟灭!”
“原来天下已是这般模样。”
陈阿娇有些感慨。
她迁居长门宫无法外出, 平日里还只有母亲馆陶会带着礼物过来探望,难免对外面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连皇帝颁布推恩令削弱诸侯王势力(元朔二年公元127年)这等大事都只是隐约听说,唯独对卫、霍二人立下的战功了如指掌——馆陶怨念卫子夫夺了陈家的皇后宝座, 每次来长门宫都不会忘记唠叨几句。
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她如今流露出落寞神情,刘彻的心情也陡然沉重。
他问陈阿娇:“想不想离开长门宫,去外面走走?”
“在你的人的监视下?”
陈阿娇反问。
刘彻:“朕可以立刻下令废除长门宫的禁出规定,从此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出去都可以,也可以邀请任何人来长门宫做客!”
“但是我依然必须永远住在长门宫?”
“……”
刘彻沉默。
他不介意赋予她部分的自由,但他不允许她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
“比起不能外出、只见你和母亲带来的人, 新的规定确实宽松了许多。”
陈阿娇自嘲地笑着,起身, 领着宫人和女儿玩游戏。
刘彻没有跟过去。
他留在原地,专注地看着庭院中嬉戏玩闹的两人,眼前再次浮现自己与阿娇那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
……
“不玩了!不玩了!娇儿累了!”
几个回合的游戏下来,女孩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陈阿娇见状,示意宫人们去膳房把那件东西搬过来。
“喏。”
宫人退下,不一会抬着两尺见方的青铜冰鉴回到殿上。
“娇儿——”
陈阿娇招呼女儿过来。
刘彻也被冰鉴勾起兴趣,主动走上前。
陈阿娇嫌弃地白了他一眼,碍于尊卑才没有说讽刺话。
“打开!”
一声令下,宫人抬起沉重的青铜盖子,露出做工精巧的方尊缶,再打开方缶,顿时有白色冷气丝丝溢出,中间隐约可见纯白色的乳酪堆叠如小山形态,蜿蜒曲折的山道上镶嵌着颜色各异的果子,顶峰覆盖着因冰寒而凝固结晶的蜂蜜,半透明的结晶蜂蜜中有花瓣花蕊若隐若现。
“喜欢吗?”
陈阿娇笑着问女儿。
李令月惊呆。
她不过是随口在陈阿娇面前提了一次乳酪酥山的模样,对方竟然——
激动在心中洋溢,险些化成眼泪涌出来。
“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刘彻看到冰鉴内工艺精巧的乳酪雪山,也颇为震惊:“这是什么?”
“用匈奴人那边传来的乳酪做成的一种放在冰鉴里保存的吃食,名叫乳酪雪山,适宜夏天食用,”陈阿娇道,“娇儿上次来的时候提过。”
“原来如此。”
刘彻以为乳酪雪山是窦太主平日里挥霍无度时想出的新奇玩意,没有多想。
看女儿吃乳酪雪山吃得嘴边满是白色,他也忍不住新奇地尝了一口,瞬间被冰冻打发过的乳酪入口即化的绵密冰凉中沁出丝丝甜蜜的口感征服,感慨道:“朕以前吃乳酪的时候怎么没想出乳酪雪山这么有趣好吃的东西!”
“你成天不是和大臣们讨论军国大事,就是在千娇百媚的新人怀里快乐,哪有时间想这些!”
陈阿娇再次好声没好气。
刘彻假装没听到,厚着脸皮吃女儿的乳酪雪山。
很快,一尺两寸高的乳酪雪山就被父女两人分食殆尽。
刘彻满意地摸了摸嘴角,吩咐随行的中常侍:“去膳房把制作乳酪雪山的厨子带过来,朕要重赏他们!”
“喏!”
中常侍小碎步下去,带回厨子们。
刘彻给了赏赐,然后问道:“你们可愿随朕回宫?”
厨子们沉默了。
皇宫是比长门宫好无数倍的去处,但他们更知道伴君如伴虎。
刘彻见状,颇为不悦:“怎么!不乐意?”
“陛下——”
有厨子壮着胆子回答道:“不是我等不愿伺候陛下,是乳酪雪山制作繁复,每次都需准备许久才能做成,我等害怕——”
“害怕朕突然想吃但是你们端不出来于是被砍掉脑袋?”
厨子们再次陷入沉默。
好在刘彻此时心情正好,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对中常侍道:“回去后,派一百个人来长门宫学习制作乳酪雪山!”
“喏。”
随后他看了眼天空,装腔作势地表示:“天色不早了,朕是在长门宫用晚膳还是立刻回城?朕平日政务繁忙时常废寝忘食,晚些倒无所谓,只是娇儿……”
“……”
想留下来就明说,别绕弯子!
陈阿娇腹诽。
但如果拒绝刘彻,女儿也将不得不跟着他骑马颠簸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吃到晚餐……
想到这里,陈阿娇只得请刘彻在长门宫用膳。
刘彻再次计谋得逞,笑得心花怒放。
……
……
晚膳过后,刘彻依然没有离开。
他看着吃饱喝足后又跑去庭院玩耍的女儿,对陈阿娇道:“朕与皇后的长女将在中秋时节正式下嫁曹襄。”
“光阴如梭,转眼间,卫长公主都到了出嫁的年纪。”
陈阿娇真情感慨。
刘彻又道:“朝堂上下都在催朕早立太子。”
“你膝下除了皇长子还有第二个儿子吗?”
陈阿娇不以为然。
刘彻:“朕打算立太子的时候顺便以与国有功为由破例封娇儿为敬武长公主,享诸侯王待遇。”
“破例?长公主?”
陈阿娇唇角流过讽刺。
如果她还是皇后,她的女儿一出生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根本不需要等皇帝立太子的时候找理由破格封为长公主!
“朕知道这么做委屈了娇儿,但是——”
刘彻叹了口气:“生娇儿的时候,你已经不是皇后。”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陈阿娇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沉闷。
“但是你放心,娇儿的待遇不会输给历代任何一位嫡长公主,朕可以对天发誓!”
“我不需要你的誓言。”陈阿娇道,“比起誓言,我更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好吧!”
在陈阿娇面前,刘彻有时也很无奈。
“……朕白天对你说,你以后可以想什么时候出去都可以、也可以在长门宫宴请你的朋友们,那时你恨我,说你不想继续住在长门宫这个牢笼,朕……朕仔细想想,确实……如果你实在不想住长门宫,可以搬去你母亲那边住。这是朕能做的最大让步,不要再得寸进尺了!”
“你……”
陈阿娇垂眸,眼中有晶莹闪烁。
“总而言之,我们和好吧!”
说话间,刘彻伸手将陈阿娇揽入怀中。
陈阿娇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尊卑有别,又或者她心中依旧存着对这个男人的爱。
……
黑夜降临,小公主被宫人们带去偏殿安歇。
陈阿娇靠着刘彻看窗外朗朗明月:“不知我们女儿将来会有个怎样的夫婿?”
“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女婿?”刘彻问。
陈阿娇想了想,回答道:“他不一定要有显赫的家世,杰出的才华,但他必须对我们女儿言听计从、千依百顺。”
“这个啊……”
刘彻有些犯愁。
因为他为女儿相中的准女婿是——
“隆虑公主前日与母亲同来长门宫,说你已经下旨把王夫人生的五公主许婚给了她儿子。”
隆虑公主的丈夫是陈阿娇的二哥隆虑侯陈蟜。
“怎么?不满意这桩婚事?”刘彻问。
陈阿娇摇摇头:“我很高兴你没有把娇儿许给陈昭平。”
自家兄弟和侄子是什么货色,陈阿娇心里还是有数的。
“昭平从小性格顽劣,姐姐都管不住他,朕怎么可能让娇儿嫁给他受委屈!”刘彻道,“本来朕还忧愁如果姐姐请求让娇儿做儿媳该如何拒绝,谁承想王夫人生下了五公主而且她本人也乐意和姐姐结成儿女亲家。”
“于是你就顺水推舟?”
“难道你觉得朕这样做有错?”刘彻道,“陈昭平确非良配,但是朕会赏赐富庶的食邑给五公主作为补偿。”
“果然,我不该对你有所期待。”
第30章 是姣不是娇
“有一件事, 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给女儿取名刘娇,用的还是我的‘娇’字?是不是你至今依然在乎着我, 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假装我还在你身边?”
即便已经死心,但她毕竟曾经爱刘彻爱到把刘彻当成生命中最重的存在,陈阿娇想知道刘彻给女儿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否如自己所想。
刘彻闻言大窘,争辩道:“朕给娇儿用‘娇’这个字单纯因为朕觉得这个字好!你别多想!”
“世间有很多比‘娇’字更好更适合做女孩子名字的字,你却偏偏选中了我的‘娇’……”
“你想多了!我们女儿的名字用的不是你的‘娇’,是‘姣’,取义《诗经·月出》的‘姣’!”
刘彻疯狂否认,不惜把女儿的名字改掉。
然而——
《诗经·陈风·月出》是一首情诗,描述的是陈国一位诗人在月下等待美丽的心上人的缠绵之情, 而他们此刻也正沐浴在月光下。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你若没那份心, 又何必……”
话没能说完,因为嘴唇被堵住了。
……
……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刘彻就提着鞋子抱着还不知道自己被改名的女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门宫。
回到未央宫后, 刘彻首先招来张汤,命其严办淮南王一家,随后开始处理积压的政务要事,并在其中翻到汲黯请求册立皇太子的奏章。
“太子是国之储君,确实该早早册立……”
刘彻沉吟,命中常侍传召汲黯。
汲黯知道皇帝性情,得到传召后, 正襟而来:“陛下,您传召微臣, 可是因为臣奏请早日册立太子一事?”
“朕确实有意册立太子,另外朕——”
看着汲黯严肃冷漠的脸庞,刘彻一阵心虚:“朕还有意将四公主封立为长公主。”
“为何?”
汲黯反问道:“四公主非陛下长女,怎可封立为长公主?”
“她对社稷有功劳,”刘彻道,“帮助霍去病率领八百精锐骑兵长驱直入奔袭匈奴立下赫赫战功的马镫是她想出来的,这等功劳不值得破例封为长公主?”
“陛下,您太偏爱四公主了。”
汲黯无奈地说道。
他了解刘彻的为人,此刻突然和声细气向自己解释封四公主为长公主的理由,多半是早就拟好册立诏书,希望自己写一份请求封四公主为长公主的奏章让皇帝可以借坡下驴。
“四公主有天赐才华,朕封她为长公主不过是顺应天意,并非偏爱。”
刘彻为自己狡辩。
汲黯叹了口气,对刘彻道:“微臣愿意拥护陛下封四公主为长公主,只是这四公主与皇长子乃同年同月同日生,陛下给他们的册立是否也该是同年同月同日?”
因为刘彻的刻意模糊,以汲黯为首的朝臣至今都以为四公主和皇长子是龙凤胎,为皇后卫子夫所生。
刘彻:“朕依你,同一日册封皇长子为皇太子、册封四公主为长公主!”
“谢陛下!”
汲黯达成立皇太子的目的,叩头谢恩。
在思想传统的他看来,四公主被皇帝偏爱、破例封为长公主一事虽然于礼不合,但四公主毕竟是女子又是刘氏宗亲,不会对大汉江山造成负面影响,没必要坚持反对。
刘彻这边——
成功用立太子一事让老古板的汲黯答应主动上书请求封四公主为长公主后,他心情大好,决定去后宫转悠一下。
此时已接近中秋佳节,椒房殿上下正忙碌张罗卫长公主与平阳侯曹襄的婚事,刘彻于是来到王夫人处,看着女人温顺的面容,想起昨日对陈阿娇的诺言,笑问道:“将来朕在富庶的齐地划一块土地给五公主做封邑如何?”
“陛下——”
王夫人受宠若惊,赶紧下跪谢恩:“妾身代五公主谢陛下恩典。”
“她的未来夫君是朕的外甥,朕当然不能委屈了她。”
刘彻扶起王夫人,女人却突然感觉不适,险些干呕出来。
“怎么啦?”
刘彻关切问到。
王夫人:“妾身……妾身似乎……似乎又怀上了?”
“哦?”
刘彻大喜:“传太医!”
“喏。”
……
……
当天下午,王夫人疑似再次怀孕的消息传遍后宫。
正忙碌张罗卫长公主婚事的皇后卫子夫得知后,还未说话,伺候一旁的女官便小声道:“王夫人这次多半还是公主!”
“此话怎讲?”
卫子夫欣喜,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王夫人怀的不是皇子?”
女官禀告道:“王夫人生下五公主后,陛下曾请相师入宫为王夫人看相,相师说她是福薄之人,无法享受太后之尊。”
汉朝皇子成年后可封诸侯王,皇子生母享王太后待遇,相术师说王夫人没有太后的命相,可以理解成王夫人无法生下男孩,也可以理解为王夫人无法活到儿子成年封王的那天。
女官显然倾向前一种解释。
卫子夫也是如此。
此时,有中常侍来椒房殿恭贺:“皇后殿下,陛下同意汲黯大夫的上书,明年将正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殿下。”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太好了!太好了!”
卫子夫大喜。
虽然她的据儿是皇长子兼陛下当下唯一的儿子,立为太子几乎板上钉钉,但只要册立诏书一天不下,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不仅如此,奴婢听大将军说,陛下有意破例封四公主为长公主,以此抬举皇后和皇长子的地位!”
中常侍补充道。
闻言,卫子夫心中一阵凉意,只是脸上挂着笑容。
寻常看来,四公主非长女却能被封长公主,可见皇帝对皇后、皇长子都极为重视,但在知道四公主来历的她眼里,皇帝的这个册立决定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陛下终究还是……
不愿委屈四公主一分一毫!
然而她是四公主名义上的生母,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她笑容可掬地对中常侍道:“陛下厚爱四公主。”
中常侍没有发现皇后的异常,恭贺道:“依祖制,二公主和三公主可在皇长子继承大统后以新君同母姐姐身份获得长公主封号,唯独四公主与皇长子是一胎所生,未必能有长公主封号。陛下如今破例封四公主为长公主,可见陛下对皇后您所生的每一个孩子都无比看重。”
卫子夫幽幽道:“陛下对四公主岂止是看重,他是一点委屈都舍不得给她。”
中常侍道:“那是因为陛下爱皇后,所以才格外在乎四公主。”
“呵。”
卫子夫笑了笑,不予回应。
世人眼中,四公主破例被封为长公主是皇帝爱皇后、皇长子的体现,只有她知道,皇帝爱四公主,与皇后、皇长子无半点关。
他爱四公主,因为四公主聪慧机灵,性格像他,也因为四公主的生母是——
迁居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
此时,皇长子终于结束今日的儒学课程回到椒房殿,一进大殿就叫苦不迭:“母后,儿子好累~”
“又被博士们为难了?”
刘据点点头:“他们的问题都好难好难。”
又道:“同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为什么儿子每天对着一群老头,姐妹们却可以留在椒房殿玩耍?”
“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你会被封为太子,未来继承大汉江山,成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掌管天下生死!”
卫子夫安抚儿子。
刘据闻言,苦闷无比:“可是儿子真的不想每天都过得那么苦!儿子想像四皇妹那样想干嘛就干嘛,儿子……儿子也想出去打猎……想和父皇在外面逍遥快活……”
“和父皇在外面逍遥快活?”
卫子夫诧异:“陛下昨夜在宫外?”
“母后不知道吗?父皇昨日带四皇妹出宫游玩,今早才回宫。”
刘据脱口而出。
卫子夫更加惊讶:“你说什么?陛下昨夜在哪里过夜?”
“父皇昨日带四皇妹去郊外打猎,不知不觉到了晚上,索性在长门宫过夜了。”
“长门宫?!”
卫子夫顿时如遭雷击:“你父皇昨天晚上没有回宫?他带着四公主在长门宫过了一夜?!”
“嗯,整个未央宫都知道这件事。”
刘据一脸茫然地看着卫子夫,年幼的他无法理解母亲此刻的激动,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不寻常。
“母后……”
“嗯?”
“长门宫里有母后不喜欢的东西吗?”
刘据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没有!”
卫子夫慌乱否认。
“那为何母后听到长门宫后表情变得那么……那么……”
刘据不知道怎么形容卫子夫的表情。
卫子夫闻言,强颜欢笑道:“母后是惊讶你父皇居然只带着少量随从在郊外离宫过夜,这个决定实在太大胆了。还好列祖列宗保佑,没有发生意外。”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卫子夫按住儿子肩膀:“据儿,方才中常侍来报,你父皇决定明年正式册立你为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