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同心词 > 第 47 章 大雪(四)
风雪喧嚣,那少年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地落来耳侧,细柳脚下一顿,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怔住。
来这趟之前,她想过陆雨梧也许会有很多种反应,愤怒的,不敢置信的,怀疑的,唯独不该是此刻这样一副沉静的神情。
他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进来坐吧。”
陆雨梧看着她道。
这样的小雪天,陆骧令人做了两碗热姜茶来放
“我说过,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间隔着一炉炭火,陆雨梧的声音忽然落来。
细柳抬眸,只见他端起一碗姜茶递来,生姜的味道随着上浮的热烟散开,她片刻没动,陆雨梧朝她抬了抬下颌,大有她不接,他便一直这样僵持着的意思。
细柳不
陆雨梧回手,也将姜茶端
姜茶的热顺着碗壁蔓延来细柳冰凉的指腹,她摇头“不是。”
生姜的味道实
陆雨梧一顿,不由看向身边的这个女子。
她以单薄身躯危坐,湿润的浅
她忽然垂眸,一只手覆上腰侧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记不得,譬如我最开始握的是剑,但没有一柄拿得稳,直到遇见它。”
那么多的日复一日,都成为她身上消不去的伤疤。
“细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说着,抬起脸来,“
“苗平野”
陆雨梧敏锐地捉住这个名字。
细柳点头“他是细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鳞山的右护法,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
“自他之后,山主玉海棠空悬右护法之位,这么多年来无人能继。”
紫鳞山极其神秘,江湖之上有关于它的传闻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识得细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鳞山,陆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變提及,他也不会知道燕京还有这样一个隐秘山门。
他问道“你们紫鳞山中有多少门徒”
细柳看他一眼,随后道“护山弟子应以千计,还有游走
陆雨梧眼中浮出一分惊愕,一个江湖门派拥有这样多的门徒
教众,却
它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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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早就知道这一点,若非如此,细柳也不会只身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这么多的门徒,紫鳞山中应该有籍册才对。”
他开口道。
“不错,”
细柳说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册,护山人有护山人的籍册。”
紫鳞山的门徒众多,山主玉海棠
“盈时若是
陆雨梧话音方落,却见细柳忽然站起身来,只听她道“籍册我会回山去找。”
见她要将那碗姜茶原封不动地放回小几上,陆雨梧伸手拦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陆骧眼尖地瞧见陆雨梧的衣袖落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陆雨梧一愣。
细柳松开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没有那么热的姜茶,她如同饮酒一般大饮几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拧眉,她干脆搁下半碗,转过身“走了。”
陆雨梧站起身,看着她踏出门去,走入一片被灯火朗照的雪色之间,她腰间银饰亮如星辰,碰撞着
她施展轻功如风掠去,夜幕之间,了无痕迹。
值此宵禁之时,整个燕京城关门闭户,只余满街的寒冷萧索,皇宫之中,乾元殿灯火通明,曹凤声屏退了所有宫人,大医乌布舜恭谨地站
“你的意思,朕果真没几天了”
殿中静无人声,良久,龙床上传来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
“乌布舜不敢欺瞒皇帝陛下。”
乌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双眸浸满血丝,正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他脸上却已满是沧桑疲态,他眼珠微动,目光盯住一盏烛火,那焰光跳跃着淌下一道蜡痕,他扯唇“人如灯烛,总有个蜡干灯灭的时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乌布舜开口道“皇帝陛下,乌布舜无法治愈陛下的顽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暂时压制皇帝陛下的病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曹凤声立即问道。
乌布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砂盅,他
曹凤声见状,脸色一变,呵斥道“大胆竟敢携带蛊物入宫”
那只虫
。”
建弘皇帝看着那只雪白的虫,它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开乌布舜手中的竹镊,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叹一声“杯水车薪也好。”
“陛下”
曹凤声扑通跪地“这等邪祟之物,绝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着他那张老脸,一双眼睛通红,眼睑都含泪,这个人
曹凤声嘴唇哆嗦,他看着龙床上自万寿节过后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烛焰烤热金针,乌布舜道了声“皇帝陛下,此为蝉蜕子蛊,遇血即融,有续命之效,它钻入血脉之后,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这是子蛊,那母蛊呢”
“蝉蜕是我苗地的无价之宝,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炼蛊人,倾其一生也未必能炼出一枚蝉蜕,它的母蛊乃是剧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蛊却有续命之效,我手中仅有这么一枚子蛊,至于母蛊的下落我无从得知。”
乌布舜说着,抓起来建弘皇帝一只手,曹凤声不由上前几步,只见金针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顷刻冒出。
乌布舜立即将那枚子蛊放到建弘皇帝的伤口处。
曹凤声看着蛊虫疯狂地吮吸着不断冒出的血珠,不过片刻,它雪白的身躯竟然变得像血一样红,很快,它开始融化
猛然间,建弘皇帝双目大睁,他脸颊抽动,脸色变得乌紫,颈间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东西
曹凤声听见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扑到龙床前,只见建弘皇帝双眼中竟有血气,他忙唤“陛下”
“乌布舜你到底用的什么邪物”
曹凤声转过脸,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
曹凤声心中一咯噔,建弘皇帝这已是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變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
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
但他的目光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