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同心词 > 第 40 章 小雪(八)
立冬之后,花木凋敝,蛰虫安眠,好像世间万物都自这个节气趋于静止,只有人依旧奔忙,街上小民具已添衣迎冬,曹小荣坐
轿子停
陆证昨夜没回府里,歇
陆骧正
陆雨梧闻声回头,只见陆骧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赫然便是一支玉兔抱月簪,他怔了一瞬,道“给我。”
陆骧的腿脚已经好多了,但仍要拄拐,他听见陆雨梧这道声音,便立即将那簪子奉上。
陆雨梧接来银簪,其上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浑似中秋之月,外面忽然传来陆青山的声音“公子,内官监曹掌印来了。”
陆雨梧闻声抬首看向帘外。
曹小荣
他将簪子拢入掌中,起身对陆骧道“先不必拾了。”
“公子不回无我书斋了吗”
陆骧愣道。
“等我见了这位曹掌印再说。”
陆雨梧说罢,掀帘出去,陆青山与几名侍者立即跟上。
曹小荣正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颔首,“我祖父如今正
“咱家自然晓得陆阁老
陆雨梧眉心一跳,只见曹小荣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织锦黄封来,他双手一捧,正色道“陆雨梧接旨。”
陆雨梧一撩衣摆跪下去,他抬起双眼,天光清明,照
日光驱散不去寒意缕缕,宫中的宫娥宦官都已换下秋装,陆证伏跪
曹凤声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有陆证可以听得清楚。
陆证双膝疼得厉害,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见我了”
曹凤声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圣上让咱家来请您进去。”
陆证一言不
建弘皇帝靠
曹凤声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
“老师,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声“老师”,令陆证一怔,他看向龙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却已是形容枯槁,神采失。
一旁小几上放着一碗药,已经没冒多少热气了,可建弘皇帝才
“万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若觉得太医院的药苦,让他们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陆证坐了下去,开口说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与皇兄的老师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个药罐子,皇兄却比朕强,自小没生过什么病,原以为他会活得比朕长久才是,可世事难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两声,才又接着道“朕也厌透了这副被药泡透了的躯壳,即便太医院不说,大伴不说,老师你们都不说,朕也知道自己没几天了。”
陆证不由唤“陛下”
“老师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断他,抬起脸来,见陆证那双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红,他一怔,忽然就想起
建弘皇帝虽身体不行,但
建弘皇帝话锋陡然一转“他弟弟谭应鹏死
建弘皇帝扯了扯泛白的唇“其中疑点重重本该待人查证,可如今西北战事未决,朕不得不先给谭应鲲一个交代。”
陆证听罢,当即领会了建弘皇帝这番话底下的意思,即便他说着看透生死,到了这个当口,竟也仍无定嗣之心,哪怕皇二子姜寰去了建安高墙,也并不意味着皇五子姜變就真的得春风。
陆证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他开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然明白。

建弘皇帝点到即止,陆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么内阁便也自然知道该如何给谭应鹏之死这件事下一个定论。
至于要如何安抚住西北大将军谭应鲲,那是陆证这个内阁首辅应该考虑的事,而非是他这个多病的皇帝。
安抚得住,自然是好,若安抚不住,谭应鲲也自然应该知道他应该恨的,是拍板定论的首辅而非他忠心的建弘皇帝。
这么多年来,陆证一直是
陆证抬起头来“是,陛下,雨梧年纪还轻,他亦无心入仕,安抚流民之事臣本已交给焘明来办”
“朕知道,内阁的票拟朕也看过了,”
建弘皇帝打断他,“但万寿节上,朕已将王进一案交给了他,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能两头跑。”
“老师,”
建弘皇帝看着他,“朕看秋融很好。”
这一声“很好”,几乎令陆证浑身一震,他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其中暗流微动,他又听建弘皇帝道“他到底想不想入仕,朕与你都说了不算。”
建弘皇帝看一眼朱红窗,每一扇都紧闭着,不透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朕,对他寄予厚望。”
建弘皇帝已经说了很多话,再没有力说下去了,陆证告了退走出乾元殿,曹凤声追了出来,见陆证下阶缓慢,一步又一步,蹒跚得像个普通的老叟,可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建弘皇帝
“陆阁老。”
曹凤声不由跟上去扶住他。
陆证才像是刚回神似的,一见是他,便慢慢地道“曹山植,你跟来做什么陛下身体不适,你应该回去照看。”
山植是曹凤声的字,先帝赐的。
曹凤声却看着他道“阁老,咱们都是风雨里蹚过来的,天要落雨,哪怕有个蓑衣纸伞的,谁又能真的滴雨不沾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陆证想让陆雨梧滴雨不沾,不过是一寸幻想,
“你今日说得够多了,”
陆证徐徐说道,“曹山植,你躲雨去吧。”
这大天白日,只有寒风吹拂,哪有落雨,但曹凤声看着陆证拂开他的手,一手抓着官袍衣摆下阶去。
那位大燕首辅再度挺直了他的脊背,再不像个平常老叟。
曹凤声招来一名年轻宦官,对他道“你出宫去,便说是咱家的意思,让细柳接下给城外流送粮米,设粥棚的差事。”
“是。”
那宦官低声应,随即飞快地跑走了。
曹凤声站
犊情深,这几个字即便他是个没东西的宦官,也能领会几分其中滋味。
那是陆家唯一的独苗,他曹山植到底是与陆证也曾走过一条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帮陆证一把。
这两年冬天不好过,临台今年又因大旱欠,涌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临台人,只因临台反贼闹得最凶,朝廷这两年派兵镇压虽有扼制,却又防不住天灾降临,这些人没了生计,一路跑来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
细柳领着东厂的人押送粮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处,只见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简易的窝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温,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只见粮车过来,他们的眼睛个个亮起来,却忌惮着东厂中人腰间森寒的佩刀,没有一人敢靠近。
“卸车,搭粥棚。”
细柳命令道。
东厂的人立即开始卸车的卸车,搭窝棚的搭窝棚,细柳瞥了一眼身边非要跟来的惊蛰与来福二人,她对来福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1”
“大人请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后,你来煮。”
细柳说道。
“啊”
来福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窝棚,里里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凉气。
惊蛰咬了口苹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小胖子你想什么呢你当咱们没来之前这些人都饿着呢”
来福心想,对啊。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惊蛰又道“只不过你知道当兵的煮饭没几个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样,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这些可怜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来福苦着脸接下他的夸奖。
细柳不动声色地睃巡四周,
忽然间,窝棚堆里有人喊了声
“那儿有饼子
细柳顺着那个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竹青圆领袍,襟口洁白,
但因那个中年人这一声喊,好些眼睛冒绿光的大人们也不顾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气儿冲过去。
陆雨梧眼见这些人如恶鬼般逼近,竟然疯了似的从孩童手里抢糕饼,他神色一变,立即将手中的糕饼都扔出去,伸手护住面前的几个幼童。
“公子”
陆骧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
陆青山扔了碗起身,却见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如清风一般落去向陆雨梧围拢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时,另一手抽出刀来,噌的一声,寒光闪烁,削断了那抓住陆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缕乱
她手腕一转,刀柄向前击中几人前胸,她一脚
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开一个豁口,她以手中刀横
东厂的人立即过来将流民们往后拦,负责防卫燕京城池的三大营之一的烽火营奉命抽调了一批人驻守
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陆雨梧身边这个女子,经过方才,他已清楚这人应该便是东厂提督曹凤声新的那个义女,他心里实
他古怪地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个被细柳一脚踢出去,这会儿正坐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虽未用内劲,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民,饥寒之下自然体弱。”
细柳平淡道。
徐虎还没接话呢,就见她拉着陆雨梧绕过他往前面去,正逢陆骧与陆青山过来,陆骧只来得及唤了声“公子”,便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将陆雨梧拉走。
“陆骧小哥,那阉贼竟敢强拉陆公子的手”
徐虎双目圆睁,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细柳不是个闺秀,陆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么礼,何况
细柳拉着陆雨梧一路走到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枯黄,枯叶浮
细柳松开他的手,双手抱臂,轻抬下颌“洗洗吧。”
陆雨梧闻言看了看右手,满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
“曹凤声给的差事,送粮食。”
细柳言简意赅,她看着陆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声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时
陆雨梧听见这一句,他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为天,若无以为食,人成恶鬼亦无甚稀奇,什么规矩都束不住他们,”细柳看着他,“你并未体会过饿到濒死的感觉,人
水珠一颗颗从陆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头与她相视,她背后是日光,而她的脸
陆雨梧的视线落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这个女子,
“谢谢。”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他洗净的手背上一道红痕,她道“走吧,让你的人给你用药。”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听那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你等等。”
细柳再转过身,只见这少年自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日光照
风拂河岸,枯草簌簌。
细柳黛紫的衣摆拂动,她的目光自少年递来的银簪再度挪回他那张骨相清隽的脸上,他双眸剔透,隐含笑意
“赔你之前那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