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隔天就办宴了, 阖府上下都在有条不紊地张罗。
请帖一个月以前已发出去,请的乃是王公贵族及三品以上官员之家。但前几天大房汤氏怂恿老夫人说,不如把四品的也请请, 府上到底收敛了几年,也借此外放外放。
罗鸿烁本身极重门第, 她自谢老太傅升为一品太傅后,把身家端着就没再松过。连交好了半辈子的大鸿胪褚家老夫人, 罗鸿烁都不再愿意与她并排而席。
这些年谢府办宴就没有请过三品以下的说法。
罗鸿烁心里不高兴,晓得汤氏在借机揶揄, 怎么她大房一个个嫁娶的不是公侯就是一二品?这是巴不得老三低娶吧!
但一想到近在眼前的公主选婿, 罗鸿烁也只好答应下来。并叮嘱一定要把茶水瓜果和花卉等等,准备周全,让各家都瞧瞧谢侯府的名门风范。别丁忧了三年, 疏忽了高门士族的行止仪容。
因此, 管事们又临时添加了不少桌椅。
大门是前阵子刚刷过漆的, 每条廊也都新近涂了一遍崭新的红漆,看着越发典雅堂皇。两房老爷到门前察看迎客环节,院内也在各司其职地忙碌。
通往正堂的庭台上, 魏妆半弯着腰, 在伺弄几盆花卉。
罗老夫人这次却不伪装了,特地点了名, 要把魏妆带来的三盆花,也就是蜜香金茶、波斯木兰和暹罗金雀花, 摆在迎客的正堂前面最显眼处。
……分明就还是识货的么。
魏妆但笑不语, 默默受益。她若开出了花坊, 起初当然要借助这些场合来宣扬名气,以便吸引众官眷将花卉寄养。
三盆花在当下皆属稀罕品种, 京中鲜有人家栽植,更别说能像魏妆养得这样好的。那可是魏妆在筠州府时托了人情、花费不少才买来的呢。
天气晴暖,春光似锦,很适合花卉生长。连日来,先开过的几朵花谢后,又冒出了许多黄灿灿的花苞儿。
魏妆便命人将花盆,连同其他几盆花卉,在庭台上摆成了一个“寿”字型。刚巧三盆金花点缀在寿字的中线上,格外出挑。
她半蹲着给它们敷了层花肥养料,等到后日花开得正正好,富贵且荣耀,很是应景。
忙完这些,正要把物件收拾进藤箱里,看见谢敬彦一道步履缱风从外廊上走进来。他这人,天然有着道不出的清气,很难让人不注意。后面跟着几个男仆,手抬“达德延釐”四字的贺寿牌匾,要将正堂里原有的匾额更换。
魏妆站在与他三尺距离,下意识一抬头就瞥见了他的腰。诚如谢莹所说,好似清减了些。
谢三郎英挺颀隽,但外表看着瘦,其实内里孔武有力。腰是一贯细的,腿亦修长,身材没得说。前世他清修自律,十几年无变化,但魏妆若稍作比较,却是看出来瘦了。
兴许最近忙着选部调职,又或者寿宴吧。毕竟是个孝子贤孙呢。
她顺势瞥了眼男子的额头,那道擦伤在他左眉峰上角,一道细长的划痕。如此养眼的一张脸,留下疤痕就可惜了。
自从谢敬彦当街救了魏妆,起身后任由众人议论,他二话不说走开。魏妆对他的态度改观不少,说到做到,拿得起放得下君子也。
她且与他好说话,便启口唤了句:“三哥今日可好些了?让丫鬟送去的臻益堂草膏,据说是京城最好的一家外伤药,可涂着用用。”
女子嗓音柔曼,不愠不恼无喜无疏的,听得谢敬彦步履停顿了下来。
夫妻离心数年,他已很久都没见识过,她十六七岁时说话的模样。忍不住想再听听。
只她才来京都没几日,竟就知道那家臻益堂乃是京中最好一家?
记得臻益堂此刻尚平平无奇,是在几年后偶然一次为太后敷骨化瘀,才风声雀起的。她现在就知其名气?
……也许是和谢莹同乘马车,谢莹诉之与她的。
日影温和,谢敬彦低头凝了眼魏妆。她此时比后来要丰润许多,这丰润乃是说她的少女窈窕,粉扑扑地娇嫩。腰肢儿是纤蛮的,肩头薄而柔,然该有之处的娇腴皆有。雪白如脂玉的肌肤,在光晕下能发出淡光,叫人感知到软和的血肉。
曾几何时,他多么地贪恋过她暖香的鲜活。尤其冬日埋之怀里,风花雪月化作浓春融融,能将诸事都抛掷脑后。
谢敬彦记忆中最近一次魏妆的软和丰润,还是在她抱着睿儿玩耍的时候。
亦是春日,蝴蝶飞舞,少妇人搂着粉团般的一岁多幼子,指着一盆花轻语说:“小蝴蝶,飞呀飞,花香才会引来蝴蝶,能力出众方能得到似锦前程。就像睿儿的爹爹,睿儿长大也像爹爹一样厉害好不好?”
一岁多的睿儿生得眉眼酷似魏妆,在娘亲跟前就喜欢软乎乎的黏缠。呜呜呀呀的答话,听得魏妆宠爱地亲小脸蛋,亲一下还不够,亲两下。忽然看到谢敬彦在场,顿又惊诧羞窘,唤一句:“夫君为何步履不出声?偷听人讲话。”
那会儿她却是对他尚亲昵的。后来祖母把孩子要去,谢敬彦自己便是老夫人养大的,何能拒绝,就抱去了。起初魏妆还辩驳,希冀,后来却是冷淡下来。
谢敬彦搜寻了一只名贵巴厘猫,性格温顺合群,智力优秀,十分适合陪伴。本欲交给祖母、将孩子要回来之际,却又曝出了她身边奶娘涉及梁王捞钱一案。那之后更何来借口?
此时再见,过往已矣。
谢敬彦哂唇,漠然收敛思绪。
晓得她先前薄冷疏离,时而还流露出莫名的轻讽之意,这二日才稍微好转。她既是一意退亲,何须强求,那便退了罢!
谢敬彦其实没用魏妆给的擦伤膏,她送便送了,救了她脱险,却连当面送的诚意都不屑。而那街头药铺买的擦伤膏,也远不及他自己的管用。只嘴上却仍淡道:“多谢你挂念。不过一处划痕,几日就消去了,无妨。”说完,凤眼斜睨过来,但见魏妆颔首收拾,红唇似饱汁儿般的轻抿。
他却不想她堂而皇之地撅个小腰干活,过分惹眼。又嘱咐:“此处通风口,魏妆不必久站,琐碎的事情让下人去做吧。”
魏妆因记着他言辞,此后将她视作义妹。谢三此人律己,说了就必定做到。
便对他的关切欣然收受,应道:“喏。三哥慢行。”暖淡的,并没多看他。
起初叫过他彦哥哥、彦郎,后来改称夫君,又变作冰冷的谢大人。这声“三哥”虽陌生,到底比“大人”好听多了。
谢敬彦绷直的脊背不自禁松弛了稍许。
王吉跟在旁边,暗自唏嘘:和姑娘对了几句话而已,容色都春风和沐了。
……好歹也是个气宇轩昂、雅量非凡的京都第一公子啊,身阶何在?
*
转头到了寿宴当天,清早吉时,大门外放了长长一挂炮仗,阖府上下齐换鲜亮新衣,喜气隆隆地恭迎宾客。
谢侯府收敛三年,总算开门办宴,各家自是殷切攀交。即便那些未收到请帖的低品阶官员,来到府门前拱手贺一句“寿比南山”,也能是个露熟脸的机会。
辰时上,大小姐谢芸和二小姐谢芙便带着婆家大人与孩子,赶先来给祖母热络人气了。
大凡注重门风的簪缨士族,丁忧期间忌乐忌娱,因此大公子谢宸和大少夫人司马氏尚未有子。好在谢氏与罗氏两边族亲的幼辈不少,环绕在罗老夫人跟前,也是喜庆热闹。
不一会儿,亲家司马府,还有二公子谢宜定下亲的安国公府,以及谢莹的未婚夫婿奚府也都相继上门贺彩来了。
奚老爷随男客离开,汉阳郡主就领着儿子奚淮洛过来给罗老夫人贺喜。
汉阳郡主送了一对金漆宝光珍珠珊瑚树,很是个体面。施过礼之后,睨了眼站在罗鸿烁身侧的谢莹,和乐笑道:“罗君老夫人今岁福气呀,这六十寿辰一过,喜事该是一桩接着一桩来。难怪适才见到汤嫂嫂,她说每日就听喜鹊喳喳叫则个。”
但见谢莹勾着两袖,谦柔贤惠之姿,又做慈爱样:“莹姐儿也是越瞧越发好看了,就像熟透的瑶池仙桃,怪喜人。我前些日得了一块玉,觉着与你十分般配,旁人讨要我却舍不得给。这刚巧已送去打手镯了,等出来了定要给姐儿带上。”
汉阳郡主这话的意思已然明显,便是提醒谢府的寿辰一办,接下来该轮到孙儿辈的婚事。眼瞅谢莹已经十八,莫要再等下去了。
谢莹站在那,掀眼睨了睨对面的奚四郎。奚淮洛身材伟岸,肩宽体长,若在从前,他皆给人可依附的稳健感。可谢莹想起锦卉园里撞见的那幕,便不待见,脸庞瞥去一边。
谢家三姑娘已经是性格最钝的了,生得也庄重灵秀,怎的还能突然这态度?
汉阳郡主瞪了眼儿子,奚四无奈,这就是一桩母亲满意的亲事。但又想到,传说中谢府的姑娘最端方,外头都好奇个中滋味,他却也想聘一个回去体验。娶个安稳媳妇放在后宅,他自个做事也能悠闲无拘。
他猜着或是在锦卉园的经筵日讲上,被她察觉什么风声了。听五妹回府后告诉自己,谢莹消失许久,才一脸愁愠地回到座位上。
奚淮洛噙了噙唇,便晕出桃花笑意,温柔道:“许久未见莹妹妹,越发蕙心兰质。上次经筵日讲,我恰进园取物,本欲去见见你,奈何匆忙走路撞伤了一人脚踝,遂只好替她正了骨,先行离开了。莹妹妹何日有空,四郎邀你前去划船赏景可好?”
谢莹不应。
罗鸿烁也暗觉奇怪,往常三姑娘一听到未来夫婿的名字,就脸红羞恼,寄盼不已,今儿怎的这般冷落。
老夫人当然听得出来,奚家母子俩的意思。汉阳郡主是老长公主的闺女,皇帝都得喊老长公主叫姑姑,在京中气势好生跋扈。虽然郡主为人和乐,但也是惹不起的,偏却奇怪,独独相中了谢莹,其余谁家的都不合意。
这点却是让罗鸿烁也倍感自豪。
只她心里属意先让二公子谢宜把亲事办了,毕竟亲家安国公府那边更急,府上小姐都十九岁了,比谢莹还要大上一些。
她就想将奚府延到秋后,遂宽慰道:“有郡主你未来做婆母的这样疼爱,是我们姐儿的福气。择个好天气,便叫上谢蕊和魏妆,一道儿去逛逛吧。”
谢莹见祖母如此说,就只得应下了。
想起当日在锦卉园假山石旁听见的林梓瑶一声唤,没准儿真是脚踝受伤在正骨呢。毕竟奚四郎端然浩气,应是个能依仗的男儿。
她看着汉阳郡主似乎极喜欢自己,心里也是十分矛盾,又微微地生出动摇来。
第42章
宾客鱼贯而入, 甫一进院便看到了庭台上三盆金黄灿烂的鲜花,好生耀眼夺目。
其中蜜香金茶是新出的南边品种,波斯木兰价格昂贵且抢手, 而暹罗金雀花在盛安京不易养活。罗老夫人用这三盆来点缀寿宴,可谓是物稀为贵, 精妙出彩啊。
不仅如此,就连其余点缀的花种, 放眼瞧去也格外的鲜活绚丽。
官眷们到正堂里贺过寿后,欣羡纷纷、打听花的来源, 又问谢府上花艺师是哪个。
大小姐谢芸便牵过魏妆来, 对众人解释道:“要得益于我们的美人儿了,自从她打理几日,府上的花都似沾染仙气一样, 朵朵开得娇艳。夫人们感兴趣, 便问我魏家的妆妹妹吧, 兴许是别有秘方,这些花可都是她精心养护的。”
谢芸虽已出嫁,却过得比姑娘时还要养尊处优, 她在婆家万事不操心, 嫁的司农少卿平日亦不爱应酬,只喜在家带孩子。她无事便打打麻将睡睡觉, 对花艺不精通。
但却十分的欢喜魏妆,可能谢芸自己从小是被收养的义女吧, 对生活更能有共情力。说来祖母重门第, 魏家姑娘要退婚, 谢芸完全能理解。毕竟魏妆与三郎未曾多少接触,三郎且是个清凛寡欲的, 若然在谢府待得生疏,女子一人离乡背井心里必也孤单。哪怕自己,能过得如此舒适,亦都是用心营来的。
魏妆揖了一揖,笑谦道:“承蒙芸姐姐抬举我。几盆花确然稀贵,乃是晚辈特意为老夫人贺寿准备的。筠州府地处南北交通要塞,往来方便,我便花费心思,托人从熙州的边塞买了来。一直仔细照拂,即便路上行船也未断过开花来着。”
旁边站着罗鸿烁跟前的一等嬷子,魏妆这话故意说给嬷子听的。既是叫谢府长了脸面,自然也该让他们晓得她买花的周折。做了好事就张嘴说,闷声哑巴的日子她可不想再过。
有官妇啧道:“莫说这几盆在坊市极缺,我也只有到英国公府上见过一种,就眼下的时令,能开得这般应景颇是难得也。”
魏妆欣然抿唇:“养花须知花亦有灵,还有它们各自喜欢的温湿度,有其适合的养植规律。用心去研磨的话,是可以做到应景开花的。魏妆自幼喜爱花艺,夫人们既有兴致,日后若得机会可常与我讨论。”
说完大方又客气地搭了搭腕。
大伙儿眼瞧着,姑娘家艳色冠绝,桃羞李让,美得无出其二,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处事仪容风范格外得体贴切。难怪听说先前在经筵日讲上,两句话就惹得太后娘娘们注意呢。
一时个个都留了心思。
光禄大夫家也到场了,林梓瑶娉娉袅袅走进来,听闻说话的正是谢莹身边那位魏姑娘,不由挑眉奚落道:“哟,这几盆却是被你照拂得极好。听说莹姐姐近日在打听新花种,其实用这几盆去参加斗妍会,也是不错的。”
呵,斗妍会乃是待嫁姑娘用以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拿着贺过寿辰的花去参赛,莫不存心让人笑掉大牙?
自从把两盆蔫枯的香玉牡丹搬回府,谢莹就照着魏妆的嘱咐,时而放出口风去另寻花种。林梓瑶既在暗中看好戏,想必早以笃定牡丹活不成了。
魏妆含糊道:“林小姐真是热心肠,比操心自家都要关注莹姐姐呢。只养花也是随缘的,便让莹姐姐再等上些时日,旁人做不得急。”
她嗓音柔曼动听,全然找不着错处。林梓瑶讨不了便宜,便把目光移去了客座那边。
看到奚四郎一袭铜绿云翔锦袍,宽肩健脊端坐的模样,双目不由放开一亮。近日皇帝命各宗亲世家自省言行,以为庶民竖表范,奚四被管住,两人已经好久空旷了。
可是却看见其母汉阳郡主也在,林梓瑶顿时又咬牙黯淡下去。
这汉阳郡主表面和乐,却把心计玩得炉火纯青,偏是不满意林梓瑶,还说她是克夫的。可好,生生拆散自己与奚四郎。林梓瑶后来定了忠远伯府的二公子,那二公子逐渐却病恹恹了,更坐定了汉阳郡主的说法,让林梓瑶都没法儿反驳。
思及这是在谢侯府,那奚四郎也敛着眉头装作不相熟的模样。身后紧随而来筹钱监的裘二小姐和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一脸似笑非笑让人看得莫名其妙。她便只能将情愫按捺了下去,往女客那边打起招呼。
一会儿,大鸿胪褚家也登门贺寿来了。
褚大老爷随同二老爷谢衍去落座,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便带着贺礼来到正堂,与罗鸿烁寒暄恭维了几句。
虽然两家关系不比往昔,但明面上在人前的表现仍还体面。
今日六十寿辰,彼此安逸点便罢。褚老夫人也没提接下来最让人关心的,几位公子小姐的婚事,只捡着罗氏最爱听的那些门第表范津津乐道。
一则谢三郎是罗氏眼中明珠,眼下提婚事相关,莫不如戳她脸。二则,谢魏当年定亲,褚家是见证人,这时提,倒好像褚家很想插手。
几句过后,褚家婆媳二个便出来寻魏妆了。
都听说了那天街市上骇然的一幕,简直吓人,没想到谢三郎凌空飞起来,旋了几圈护住姑娘落地。想来这郎君是心动魏女的,奈何魏女无意啊。
婆媳俩倍感困惑,以谢三郎风姿卓秀、龙潜凤采,怎的魏妆竟不动心念。但想想这么好的姐儿,自己老二褚琅驰还在单着,便想争取一把。再则说,当年本来也是琅驰先看上小丫头的,奈何谢老太傅以救命之恩为由,执意要与谢府定亲。
褚老夫人攥住魏妆的手,上看下看没什么了,这才松口气道:“昔年三家走动热络,谁知一别南北,见个面都难。我们褚家少闺女,瞧着阿妆便心疼得紧。等谢府忙完了寿辰,便去我们府上也住些日子则个。”
魏妆心下寻思着,自己既已与谢敬彦退亲,的确不便一直住在谢府。褚大夫人阮氏前些日就表态说过,要认她做干女儿,若真认了,那住在干娘家却是可以的。正好她的花坊要开出来,选址和资金周转也都需要时间。
魏妆便盈了一笑,应道:“褚祖母和阮伯母抬爱,那魏妆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几日得空一定去。”
谢敬彦站在罗老夫人身旁迎客,他耳力好,看着少女嫣红的樱唇,半猜半听的,心思不由自主被牵过去。
万没想到,她应酬得这般圆润活络。前世为了谋高图贵嫁入谢府,她却是做得表面谦谨怯懦,诸事都叫奶娘在前头迎挡,一双妙目娇娇楚楚的,如若含着水汪,叫人怜护。婚后才显露出上下打理的手段能力来。
而今则判若两人,叫自己祖母是老夫人,叫褚家却称褚祖母,为了跟他划清界线,她可真是做得面面俱“刀”。
但谢敬彦先前既能梦见断断续续的片段,想来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也必然相关。所以这是准备另攀褚家了?
大鸿胪褚家达贵丰裕、衣食无忧,确是甚佳。只褚二过于耿直,手上兵权逐渐被梁王觊觎,前世乃梁王杀驴卸磨的棋子。梁王若上位,兔死狗烹,褚家不得好下场;梁王若上不了位,褚家也要被他利用作送命的阵前锋。
乃是谢敬彦临了托举褚二一把,才使得褚家后来依旧安泰如常。
她这一世倒是很知道选人?晓得自己与褚二是好兄弟——弃了未婚夫君,嫁与兄弟为妻,女人剜心的功夫确是厉害。
分明说过放手,刚穿过来的谢左相心口又被刀了一刀。
谢侯府身为世袭罔替的侯爵,太傅亲自栽培出的谢三公子,玉树临风,凛傲矜绝。十六岁高中状元,钦点御前修撰,盛名享誉京都,婚事都来不及打听,隔年便守了丁忧。
没想到这丁忧才解,却忽然听说遭遇退婚,魏家女真是不知珍惜呢。一时间,谢敬彦站在正堂前,惹得贵女们好不热切,来往过去都忍不住频频多看几眼。
谢敬彦却寡淡,心底止如水。他与魏妆过了一世,情-爱几经起伏涨落,最真最痛最伏低纠结焦切的都给了她,后来连卧房都止步不让,早都忘了做夫妻该有的知觉。断没心思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用情。
况且这些来往的脸孔他虽无印象,但京中各家谁与谁姻亲,有无牵带关系,皆掌握得一清二楚。
他这一世,权且只当做捡来的。权谋弄局他不松懈,但也不想找一个明知后来嫁给他人的女子,囫囵过活。
谢敬彦寻了去茶房的借口,便从正堂里踅出来。一袭墨色斜襟袍翩翩,如风般走出庭台。
很快,宫中的贺寿礼也到了。
第43章
先是绥太后送了一套十二盏的金嵌宝石福寿荷叶盘。
太后跟前的许太监扬着嗓子念道:“太后懿旨, 一品诰命罗君夫人,世德钟祥,度娴礼法。鞠育众子, 备极恩勤,特此贺礼, 祝寿绵延。钦此。”
念完,把一张明黄的懿旨交给了罗鸿烁手中, 又转而看向魏妆,关切道:“上回见了魏姑娘, 太后老人家回去就总念叨。今日咱家出来贺寿, 太后还专门叮嘱给姑娘带个话,说过几日空闲下来了,宣你去趣竹园里钓鱼。”
如此却是当众给魏家长女抬身份了。
魏妆忙谦恭一福:“喏, 臣女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 当年魏厷集那筑渠工程圆满竣工, 等于是给太后攒了一口气。
看来绥太后因此有意抬举,这六品屯监女的分量不容小觑啊,就是猜不到之后会花落谁家了。
可以开始结交起来。
许太监又转向罗老夫人, 笑赞道:“都说河东罗氏颇重门楣, 结交严剔,依咱家看来, 罗君老夫人重情厚义,不以势微而淡薄, 这么多年与魏家的交情不减, 可敬可叹。”
太监这话, 本意只是应景客套之言,但听得罗鸿烁暗暗心虚。
想起魏妆刚入京时, 自己还明里暗里的打压。便又担心,是否绥太后故意让太监来提醒自个,勿以家道中落待薄了旧日世交。
她寻思……这往后可得把魏女招呼好了才行,最好多留住些日子。
罗鸿烁连忙谦虚礼让了几句,让人把许太监请去席上落座。许太监也乐得吃几杯子回宫,沾沾寿宴的喜庆。
眨眼,淳景帝和焦皇后的贺寿礼也来了。御前聂总管随同宣王高绒一并进府,送上一对儿品艺精湛的金瓜壶与灵鹿摆件,祝贺富贵圆满,福寿永葆。
聂总管念完圣谕,宣王高绒便命人将礼物盛上。
聂总管又看向身后的一个迦南木托盘,喜乐道:“这里还有董妃娘娘和饴淳公主的一份贺礼——花丝福禄万代摆件。恭贺老夫人福寿双全,平安富贵;谢府子孙兴旺,兴家旺宅。皇上让咱家也随同送上则个。”
但见那金丝镂刻的圆满葫芦,蔓藤上挂着一颗颗金灿果实,寓意家业和睦,子孙后代绵延不绝。
啧,这话一出客人们都哗然了。
通常的诰命妇寿辰,宫中太后和皇后各送一份礼,能得帝后一起同送就更是殊荣。
董妃不沾亲带故的,按制没理由送,但送就送了吧,还能叫皇上的御前总管送到,送的还是旺后代的福禄,这里面的意味可就丰富多了。
眼下饴淳公主选婿风波传开,此时此举,莫不暗示着想要尚谢家驸马?正好挑着谢三公子被低品官女退婚之际,董妃主动给出这么个大台阶,识相的都知不好推拒,毕竟还有皇上的意思。
一时间,原本带着千金贵女同来的人家,悄然收敛了看向谢敬彦的希冀眼神。又转而觉得吧,魏家姑娘还是识时务,晓得早早退亲。
聂总管瞥了眼众人的反应,分外满意。遂再来一句模棱两可的:“三公子,收下来吧。”
来之前董妃就给聂总管塞了不少金叶子,特意暗示他放出话风的。聂总管暗想,谢三郎这么难得的一人才,董妃也真是懂挑拣啊。
旁边宣王扯唇一笑,拍拍谢敬彦挺括的肩膀:“过几天进行赛前演练,谢修撰准备准备,这次咱们球队气势长虹,势必能赢到最后。”
蹴鞠赛季的押注有分官、民两种渠道,像他们这类显胄宗亲的注,单注颇高,非官贵人家还无资格押。更不论眼下坊间的民注,押的亦多是宣王一队,若赢,那可就誉满京都了!
谢敬彦忽地记起来这茬。
呵,没想到重生时机真“妙”,早一点魏妆没入京,晚一点儿就已是成婚后。
原来还有饴淳公主选婿一桩,他险些都要忘干净。
那饴淳公主垂涎他多年,或派宫女蹲守,或宫中备宴,他从不买账。前世魏妆跟前的沈嬷生怕谢府婚事泡汤,在外大放厥词说饴淳要选谢三为驸马,惹得祖母慌张,谢敬彦也就顺势与魏妆成亲了。
但也没放过饴淳公主下药坑他一事,谢敬彦睚眦必报,在自己成婚后,使计揭穿饴淳公主私通侍卫,皇帝不好声张,就把饴淳许配给一门敦厚的士族嫁过去了。
这次退亲风波扩散,却叫董妃母女寻了个好台阶,不必再观望。而淳景帝,则心思一辈子全在焦皇后身上,董妃就是个巧言快语的开心果,哄得皇帝也认为把谢三郎尚驸马无妨。
……谢敬彦得想个法子,把这块烫手山芋解决掉。
说来魏妆就好像是他的桃花绝缘体,自魏妆嫁了他之后,那绝媚娇颜姿容,惹得京中觊觎谢敬彦的女子都悄然收了心,主动退居其后。这让他多有清净,行来走往间坦荡无忌,全身心投入朝局。
即便后来满朝皆知左相与夫人离心,然而谢敬彦亦坚守着不和离。
他曾很是误怪过她,因着梁王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梁王甚至到了死都在以此事沾沾自喜,故弄玄虚造假。可看在儿子的份上,他也仍是想与她继续。
没想到这一次,女人却不再给脸看自己。
然而,却也是他没把她照拂好。能重来一次,看她这般肆意活着就够了。
男子眸闪星芒而过,一瞬抬起凤目,只作从容淡定地接过托盘:“能得圣上娘娘们如此寿礼,是祖母之福气。皇恩浩荡,敬彦代祖母受赏!”
他如此回应相当妙绝,并没直面聂总管那句暗涵深意的“三公子收下吧”,而是替祖母接过“寿”礼。
仅只寿礼。
总之,听得聂总管面子上圆润过去,很是松快。
谢敬彦亲自送太监和宣王入席。
宣王高绒瞥了眼魏妆,女子明珠莹光,丰-胸-翘-臀,处处让人无法移目。听说太后有意把她给梁王,那梁王占着太后撑腰,过得有钱有资,平素倜傥,若拥了这等美人在怀,只怕馋得床都不舍得下,正好。
高绒为了上位,是什么都可以放一边的。他手握着母妃背后杜将军府的底气,虽钱资方面尚不如梁王,但兵权可比。女人如衣物,他向来不执着。
第44章
褚琅驰站在廊下, 看着那边茶桌旁饮水的魏妆,感觉心都被勾走了。
在他眼里,女人实在比不得舞枪弄棒有趣。可自从上次在褚府见过魏妆起, 他就一直惦记在心间。未见到人还好说,见到人其余的事儿都失色了。
等谢敬彦送完公公, 他便一把拽袖截住,问道:“敬彦贤弟, 外面都说你与魏妹妹退了亲,可你当时还拼了性命救她。我且确认下, 你和她之间没别的事, 也不后悔吧?”
谢敬彦听得心弦一搐,魏妆尚未动静,褚二这小子竟已有沦陷趋势。
但要怎么说, 说彼此前世做过十三载夫妻, 说前阵子刚在马车里亲昵唇吻过么?
谢敬彦淡漠答:“彼时危急, 救她是理所应当,这与有无别的事无关。驰兄问这做甚?”
听着若有似无的呢,到底你们之间是有事还没事啊?
褚琅驰耿直难解, 不自禁瞥了眼那边魏妆姣美的身影。从脸颊到耳根刷地泛红, 就真的好想娶她。
褚琅驰便又答道:“祖母和母亲频繁催婚,我常年被催得愁闷。过几日, 她们预备邀魏妹妹上我家住些时日,我便想着, 你这头反正也快要当驸马了, 那我可就……到时可就不含蓄了。”
“你也是真舍得退亲, 换我誓死不退,我出征打仗要带她在身边。即便带不了, 等仗一打完,我也得匆匆赶回来,一天都舍不得冷落了!”
二十出头的归德郎将咬了咬牙,攥起了一贯拿刀握箭的拳,好似在给自己鼓劲。
谢敬彦蓦地回想起,扶持冷宫太子高纪登基后,在处决梁王高绰时,高绰扬着嗓音绽出层次丰富的笑容:“放着靡颜腻理、香肌玉肤的美人不用,空耗她良辰长夜,左相大人真是暴殄天物,不若送与我做个伴罢!”
谢敬彦杀梁王,主要因他身后是绥太后,若不斩草除根,新帝高纪皇位坐不稳。除了杀鸡儆猴,却也有存心使狠。
早知魏妆天生惑人,怎竟连两世的挚友,都惦记了这个女人。
印象中的褚二,眼里唯好行军打仗,年逾三十都未成亲。这一世,魏妆性情外放,处事大相径庭,便火速惹得桃花开遍地。
他心底酸涩,作神色自若道:“昔日祖父定下亲时,给我及她一人半块和璧,若然退婚,须她将青鸾半璧归还。她既未还,我也与她说过,允她时日仔细权衡,若执意退婚便退,若不退便娶,此时却让我如何回答你?驸马之事更八字没一撇!”
说得褚二顿住,潸然呐道:“诶,那就只有她把和璧还了才能算退亲?兄弟妻不可欺,也就是说,我还不能出手了。你可听魏妹妹说过,准备何时归还和璧?”
谢敬彦薄唇噙笑,轻轻一哂。不枉前世保你褚府无虞,还知道兄弟妻不能动。
只她可是自己奢养了十三载的心尖痣,以陵州谢氏宗主之资本,后宫的妃嫔都未必有她用度丰侈。
交给褚二,褚二就能让她过得更好么?还是去打你的仗吧,之后本相弄权夺政须用得上兵马。
谢敬彦便措辞道:“姑娘皮薄,此话不便打听,由她自己决定为好。”
他心下记挂褚琅驰说的,过几日要请魏妆去褚府住。前世她虽为了攀附奢荣嫁自己,却至少主动逢迎,有过真情蜜意。这次如此冷绝推拒,若真搬了出去,那就真的断掉来往了。
男子左手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搓了一搓,这是他自从烫伤后,便无意间养成的习惯。那烙痕摩挲间,总能让他想起魏妆的模样。如今复了光滑,习惯尚未改。
魏妆正好抬头望过来,只见对面红橼廊柱旁,谢敬彦矜雅中抑了几许沉渊深邃,指尖的动作让她似乎熟悉,待要再看清却又垂手拂了袖。
反倒是旁边的褚郎将褐袍革带,满目专注。
她猜到谢三眼下风口浪尖,似案板上被公主待宰的鱼,不知为何通体舒爽呢。还有一丢丢同情。那饴淳公主恣肆放浪,尚了驸马后都不安生,以谢敬彦寡情冷性之人,有得他消受。
……罢,随他去,反正他清修禁欲已成日常。而就连朝政都能瞬息万变中杀出血路,何况一公主。
魏妆便勾起红唇,对谢敬彦唏嘘一抿,又对褚二友好笑笑。
她对褚琅驰印象不错,长得虽不似某人清绝,但宽肩粗膀,很有安全感。褚家婆媳喜欢自己,府上人际简单,这个褚二又常年专注打仗。若再嫁人,倒是可以重点考虑。
谢敬彦没见识过哪个女人,在短短一簇的笑容间,还能分出两种味道。
然而她如此明媚娇妩的笑靥,在夫妻多年的冷漠中,于他已是稀罕,看得他不由心底软和了一瞬。
有种真假交错的恍惚。
恰这会儿,礼部翟老尚书夫妇与陶侍郎家也到贺了。身后跟着陶沁婉,怀里搂着一只长毛小猫。
自从上一回,褚琅将与谢修撰两位年轻男郎去翟府喝茶,老夫人李氏看穿陶沁婉对谢敬彦的心思后,便将想法说给了陶侍郎听。又提到若能与谢家姻亲,那就不怕翟为希告老退休之后,陶家无人帮扶了。
李氏未生育,平日只将陶家看做半个儿孙,一席话说得陶炳钧夫妇受宠若惊。他一介寒微出身,若无翟老尚书引荐,何能攀得上谢侯府的门槛。哪怕侯府老夫人的寿宴,都未必能有资格受邀参加。而陵州谢氏更加百年门阀、名望士族,赫巍显耀,若能成婚,那真是惊喜交集啊。
又收到了汤氏补发的四品官请帖,猜出谢府怕是有意为三公子择女为婚。
两家就郑重准备一番,还专专挑在客人已经登门差不多了才来,只为了进门后能多聊上几句话。
但见谢敬彦一袭墨色刺绣云雀锦袍走过来,俊美立体的五官,长身玉树,行止间竟隐有阁臣风骨。
不禁把众人看得心花怒放。
李氏便在庭台上,率先招呼道:“前些日二位郎君到府上去,用过汤羹之后,婉婉又在家中勤学苦练,很是精进了不少。择日再来府上坐坐,你那老师翟老头儿闲下来也无聊。”
陶沁婉搂着猫,猫是她特意挑来用作寿礼的。她父亲出身低,又因为出身低,平素做事收敛伏微,不好冒头,能来祝寿是她从前想都不敢奢想的好事。
但有了那场梦中的经验,让她对谢侯府的生息日常熟稔了许多。
她特意择了一身端谨庄秀的襦裙,为了附和罗老夫人的严苛讲究。适才入府时,见到迎客的大房夫妇,还热络地唤了一句:“婉婉见过谢大伯父,汤伯母。”
梦里这汤氏好争强,喜听恭维,陶沁婉察言观色,哄得汤氏关系尚可。
她自以为胸有成竹,不料把个汤氏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凭空多出来个侄女儿。
待抬头一看,却是随翟老尚书夫妇进门的侍郎女,汤氏便隐约猜出了用意。
去吧去吧,巴不得娶个轻浮睐眼的呢。
此刻陶沁婉双颊泛红,娇羞对谢三公子一福礼,说道:“得知彦哥哥不喜欢香叶,婉婉近日换了种煲汤方法,盼望彦哥哥再来品尝。”
言辞间咬字清晰,故意要让周遭的宾客都听见。
陶沁婉。
谢敬彦表情冷峻。
翟为希是谢敬彦的开蒙之师,一生廉洁奉公,洗手敬职,膏脂不润,告老退休后变卖府邸,老两口云游四海,很是让谢敬彦由衷敬佩。
对陶炳钧的看法,他因受翟老尚书托付,印象中一直是个闷声小语的。而正因如此,当年那场举国震惊的舞弊贪贿案闹出后,谢敬彦怎也想不到会是陶邴钧贪官蠹役、咎由自取。起先他还怪自己未能做到开蒙之师所托,以为是冤枉。
领了陶沁婉进府后,谢敬彦也只视为孤苦寡妇,放在祖母上院里,本是一时暂住。后来她不以为客,反而在祖母跟前体贴如似近仆,谦恭温良,哄得祖母欢心,不舍得放人。谢敬彦就任随了。
万没想到,刁拙毒昧寡妇,为了能在谢府长住,竟觊觎自己,做出那等龌龊狰狞勾当。
此时听及陶沁婉羞语,谢敬彦颀隽身躯俯看。一缕熟悉而久远的花香沁入鼻息,让他想起了上次翟府里看到的红痣,还有煲汤的香叶。
呵,重活一世,还能有这般巧合么?剜了口舌丢入死牢还不怕,桩桩件件竟效仿魏妆。
那拙劣的花息何能比得上魏妆半分,让谢敬彦蹙起浓眉。
他稍闭眼,继而掀开睫羽,低声道:“陶姑娘?”
男子嗓音沁润悦耳,虽肃淡,却不知不觉动人情愫。
谢敬彦就是有如此本领,杀人沥血时都能一袭银袍君子翩然,面带笑容的施令。前世他为了篡改编史,把他亲爹谢衍软禁,皇室宗亲弑杀繁几,那时人们皆传说谢左相被夫人私通激怒,俨然堕化如魔了,他亦仍然处尊居显,衣袂熏着雅淡沉香。
梦外的谢权臣尤二十出头,净白肤色如玉,看着愈发勾人神魂。让陶沁婉心口突突地一跳,忍不住应了声“嗯”。
魏妆在旁看着,忽地噗嗤一笑:好嘛,眉来眼去的,还说什么只见过一次,断无交道,这一来二往汤都喝上瘾了。
男人的嘴,不可信也!-
谢敬彦盯了陶沁婉一瞬,那双眼里未见惊恐,却隐含心机的蠢蠢欲动。按她的下场,若也重生,无论如何伪装,都该对自己心有余悸。
他抑下猜疑,冷淡道:“那就请进去吧。”
第45章
谢敬彦盯了陶沁婉一瞬, 那双眼里未见惊恐,却隐含心机的蠢蠢欲动。按她的下场,若也重生, 无论如何伪装,都该对自己心有余悸。
他抑下猜疑, 冷淡道:“那就请进去吧。”
陶沁婉感到意外,先前在翟府第一次见面时, 谢三公子还睇着她的颈涡一瞬茫然,且在经筵日讲上也为她开脱。怎的忽然如此冷薄, 更隐隐地叫人渗寒。
但一想到他近日的退亲风波, 只怕心情欠佳吧。
陶沁婉不由瞥向魏妆,酸妒地揪紧手心。真是不知珍惜,若换成别人, 莫说谢公子用命相护了, 哪怕他只稍稍给个台阶, 多少女子趋之若鹜。
她抱着小猫进了正堂。
翟老尚书是谢敬彦开蒙之师,罗鸿烁自当谦礼应酬几句。
李氏笑着说道:“翟陶两府院墙打通了,平日来往无阻。我们膝下无儿, 婉婉便相当于在我跟前长大, 学的规矩是样样细致的。别的姑娘兴趣舞剑、骑马、赏花,婉婉反而喜欢厨艺和女红, 在当下算是难得。上次三公子和褚郎将还夸过她,汤褒得可口来着。”
罗鸿烁多少年人精, 听这番话大抵就明白了李氏的用意。她扫了眼陶家母女, 对毫无根基底蕴的陶侍郎并不怎么看好。但眼下正着急公主选婿, 而老三性情冷淡慎择,也不是谁家姑娘都看得入眼。
竟然能喝陶氏女的汤?
看这陶女虽貌不及魏妆, 但也算秀丽,且又是翟老尚书牵线的。以陶家和翟家的关系,若能接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勉强也还够得上。
罗鸿烁便润了声问道:“李夫人说得是,眼下贵女千金少有爱学厨艺的。瞧瞧,姑娘怀里抱的是什么?”
陶沁婉早已打好了腹稿,连忙答道:“是幼猫。婉婉景仰老夫人的贤德高尚,早就盼望能拜访了,今次与李祖母前来贺寿,当真是荣幸。我便特特送了只猫儿做为礼物,听说此猫聪颖好养,还颇有灵性,尤其喜欢有荣德、有福气的主人呢。”
说着抚了抚猫毛,做出一脸子崇敬爱戴。
在陶沁婉的梦里,罗老夫人也有一只猫。但坊市上找不到与她那只一模一样稀罕的,寻常些的都已要二三千两银子了。陶沁婉舍不得,就忍痛花几百两挑了一只非纯种的,总算能拿出手。
“嗯哼。”二房祁氏在旁咳了咳嗓子,宣示不满意。
自从祁氏见过魏妆以后,好似钻进了求而不得的牛角尖里。对儿媳妇的第一印象就是照着魏妆的标准,魏妆越是不屑,祁氏就越奢望以求。反正别管容貌、言行或交际往来,哪一样比不过都不行。
祁氏心里实在是闷着一股窝囊,凭甚以自己逸群卓秀的三郎,非是讨不着魏家女的动容。连儿子她都看不上,这京城还有哪家男郎能入她的眼?
再看陶家的闺女,莫论长相身段了,说一句话都能睐十次眼,心浮见识浅。
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陶沁婉也看向了侧座的祁氏,梦里祁氏就是不喜欢她的。然而她知道,这祁氏在谢府没有说话的分量,连亲儿子谢敬彦都生疏。陶沁婉便也不放在眼里,只做亲热唤一句:“祁二伯母安好。”
“尚算好。”祁氏吭一声,扭过保养得精致焕光的脸。
魏妆站在庭台上,隔空打量了那只猫。
前世罗老夫人也有养猫,是谢敬彦送去的纯种巴厘猫。长长的白胡须,幽蓝黑似水晶般的大眼睛,毛长而柔软,有时看似一只乖巧狐狸。据王吉说漏嘴,那一只就花去了六七千倆银,全大晋朝怕是唯此一稀罕品相。
起初魏妆还以为谢敬彦脱胎换骨,晓得把儿子送走辜负于妻,买了送给她赔礼呢。
猫刚买回来那几天,在云麒院里照看,魏妆勉为其难对谢敬彦温存了几分。有时夫妻情动难忍,她亦闭眼主动上迎,奢想着用猫去换回儿子。岂料结果可好,梁王一事闹出,猫送去了老夫人的上院,儿子也没能抱回来。
不知他贪昧了她做的那些殷勤好处,可曾有过良心生愧?
总之经验教训,取悦男人,莫不如先取悦自己。
那只送去的巴厘猫起初尚温柔,自陶氏进府后,却开始对魏妆龇牙露凶。偏陶氏还在背后,逮着机会对罗鸿烁念道:“猫咪灵气,尤辨人心,最喜欢与心善之人亲昵,抵触狠恶之人。”
……魏妆便成了那狠恶的毒妇。
直到重生以后,她才偶然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近日鹤初先生的白猫时常来倾烟苑里玩耍,有一次沈嬷拿了两片橙子去喂,岂料猫却皱眉焦躁乱窜,橙子凑得近了还泛呕。
便听绿椒在旁提醒道:“奴婢进府前做过抱猫奴,猫不喜水果,尤其忌惮橘橙一类,沈嬷勿喂给它吃。”
魏妆才想起来,彼时去罗老夫人的上院里,绿椒常在身边端一盘新鲜切好的橙子或柚、橘。她从前心软怯柔,生怕养宠物养不仔细,故而不养,自然也不谙其间的伎俩。
呵,这次陶沁婉竟主动送猫做寿礼了。
思及上回课讲时,陶沁婉裙裾上相似的金鱼草花纹刺绣,未免频于巧合?总不会也重生了……
魏妆凝眉稍想,正准备唤来映竹拎一屉蜜糖橘进去。却见一名云麒院里的小厮,已经双手端着一盘鲜切橙子往正堂走了。
谢敬彦虽规矩苛严,但对下人用度月例皆大方,他院里那些仆从都跟了他十几年,魏妆每一个都识得。
当下便做伺弄花卉的模样,淡定在外观望。
小厮走到罗鸿烁跟前,恭敬道:“二老爷体谅老夫人说话口干,让奴才送了橙子进来,给您老人家润润嗓子。”
那橙子格外新鲜,适才切好,金黄的汁水丰富,看得罗鸿烁也觉得渴了。二儿子谢衍平素沉闷,只知修史,原来细节处也甚懂体谅。
她欣慰地拿起来一片,又招呼旁边的李氏和陶氏母女一块儿吃。
祁氏她是不管的,爱吃不吃。三郎是罗鸿烁自己养大,娶怎样的孙儿媳妇,由罗鸿烁自己做主,她祁氏说不得话。就祁氏那点儿偎慵堕懒的小算盘,罗鸿烁还能不懂?
只陶沁婉才咬了一口,便见怀里的幼猫忽然急躁起来,龇牙挠爪地想要脱逃。忽地竟跳到了老寿星身上,沙哑喵叫着撕扯起来,惊得罗鸿烁把一盘子橙子都打翻在地。
橙汁特有的果香四散,幼猫顿时又越过她肩膀,想往别处乱扑。正此紧张混乱之际,好在小厮眼明手快地给抓住了。
适才还说这猫通灵性,懂得挑选有荣德有福气的高尚主人。突发这一幕,却让罗鸿烁脸上很挂不住。
晓得罗氏最好面皮,李氏连忙尴尬圆场道:“怕是这小奶猫刚离了母窝,一时生人见多了害怕,多养几日就好了。”
陶母也局促难捱,口不择言:“李叔母说得是,惊扰了老夫人,实在罪该万死。”
陶家把翟老尚书夫妇叫做叔父叔母。
……少有人贺寿礼送一只猫的,奈何沁婉坚持说送了猫,老夫人必定喜欢,早知道该强势劝一劝。
什么万死万死的,今日可是贺寿!
罗鸿烁一早上听遍了各种恭维溢美之词,听得好不舒坦。正感叹多么完满的一次寿辰,就被这一只猫给搅和得稀碎。
生怕留人口舌议论,看着陶氏女顿时也迁怒起来,好好的送这个,不送倒能少一桩事。
罗鸿烁便拉长脸,冷淡推却道:“就不必了,幼猫离了母猫也着实令人怜爱,我惯是济弱扶倾的慈善心肠,看不得这些分离。你们却不必把狠心的事儿往我这送,便哪来的送哪回去吧。”
陶沁婉好赖忍痛几百俩已花出去,颇为焦心地想辩解。被李氏悄瞪了一眼,暗示莫再说话。
遂便只得随了母亲退出来,去到客座入席。
却说着,庭州都护府也送来了贺寿礼。只见风尘仆仆赫赫然地走进几道魁梧的身躯,领头的应是个五品边关郎将,后面跟着三名六七品的校尉。
其中一个麦色皮肤的校尉尤为英挺健硕,左脸上有道暗沉的刀痕。往女子那边目光瞟了瞟,顿在谢莹身上,又蓦地收敛回来。
谢太傅仙逝后,这乃侯府的第一场喜庆,再加淳景帝的重视,好些个都护府也都送上贺礼。庭州因远在边疆,赶回京城行程匆忙,比其余都护府晚了些。这几个负责送礼的将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潇潇朗朗地好似还带着漠北的风沙。
谢莹只觉一道目光好似透过人群,灼灼锁向自己,待望过去却又不见了。
她把大小姐谢芸的儿子牵来,与魏妆一块儿逗趣。司农少卿家的小胖仔儿年仅三岁,名叫钟瑜,长得粉嘟嘟的,甚淘气。
谢莹八卦道:“这位侍郎家的小姐未免过于爱显,前次在经筵日讲上薄了太后娘娘们的面,今日又惹得祖母不快。我看她最好别妄想其他,连祖母和二伯母这关都过不了。”
“她图的是谢三哥。”魏妆淡笑收回目光,观察适才那一幕,陶沁婉并不知道橙子的微妙。
看来并未重生,否则,以陶氏前世守寡后的心机伎俩,早该出言推脱。
应该是凑巧而已。倘若她也重生,魏妆可不饶她清闲!
她弯下腰抱起来钟瑜,闻了闻幼童身上特有的香味儿,差点不小心唤出了“舅母抱抱”,好在及时缄了口。
记得她的谢睿生下来是顶顶俊俏的,一岁前和谢敬彦一模一样,随着长大,眉眼处便逐渐越像了自己。
也不知重生后,在那一世的他可有否照顾好儿子。别只顾着朝局,随便给找个偏心的后娘。
红木廊柱旁,谢敬彦锐利的凤目凝向魏妆抱小儿的样子,微微噙唇磨了磨。男子俊颜上隐有思恋与复杂情愫。
见小厮近前,便转过头来:“可有伤着祖母么?”
小厮禀报道:“未曾。小的依公子吩咐,把橙子切好送去,那陶姑娘并无异色,还拿起一片吃了。只是猫不知因何跳得起劲,老夫人便舍弃不收了。”
谢敬彦自然知道何故。左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这些都是审讯贱婢与毒妇时招认的!
他淡漠:“恶妇行若狗彘,却不必把东西留在府上。”而后隽挺身躯侧过,往人群中过去。
吉时开席了,入座。
第46章
一场寿辰办得热热闹闹, 不仅得了帝后与绥太后的贺礼及祝寿懿旨,更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大晋朝门阀世家规矩考究, 谢侯府按制守了三年丁忧,自此便意味着门庭打开, 复奢显荣了。
寿宴结束,阖府上下又忙碌起收拾与盘点, 魏妆如今只算是前来贺寿的世交之女,却不必献殷勤。
闲来无事, 她就去把青鸾和璧给当掉了。
找了一家蜗于西市中的当铺, 名叫“通盛典当行”,据她所知这家颇有些乖僻。收物件从不多打听,保密性强, 出价亦爽快, 唯一美中不足是赎出来时的利钱比别处高许多。
但魏妆现在很需要本金。
虽说一早就决定把和璧还给谢敬彦, 但在寿宴的坐席上,她听了四下的闲谈,忽记起来一件事。
过阵子今春的蹴鞠赛就要开始了, 她大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赚上一笔。
魏妆准备经营花坊, 而若要将花坊开在近官贵的内城,譬如盘一处像悦悠堂那样的位置, 再置办物事、请上一二个小厮,最省算也须五千两银子。
她入京所带不过三百多两, 若把筠州府母亲留下的部分田产卖掉, 那些个位置相比京城的地价不算值钱, 再加上庄家舅父这些年替自己保管的账目,加起来也就两千倆左右, 只能在内城边上盘一处小庭院而已。
外城郭三五百两银子可搞定,但太远了些,来往走动不便利。
她记得前世那场蹴鞠赛,是梁王一队赢了。之所以仍印象深刻,是因在赛季开幕时,场官命人拿着托盘和账本,沿着四座的贵女千金,挨个儿问是否押注。
彼时那场面,锣鼓喧嚣,男儿们身着色系不同的队服,各个英姿飒爽,摩拳擦掌,很是惹得姑娘们心潮澎湃。见谢莹投给了未婚夫奚四所在的梁王队,魏妆因崇慕谢敬彦,遂便从自己的私房里,掏出一百倆压了他所在的宣王队。
结果谢敬彦一队一路过关斩将,遥遥领先,却在最后的决赛时输给了梁王队。
魏妆为那一百倆心疼不说,委实还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一场球输得出其不意。
事后魏妆想起她在押注时,谢三郎冷峻凝来的目光,她还生怕他不喜悦自己支持他球队,而踢输了球呢。
岂料有天路过他书房,偶然听及王吉说“公子这场赛季赚了颇多银子”,魏妆才后知后觉他押的竟是对手队梁王。
……由此可见此人之老谋深算,心思深沉。
这次魏妆便决定赶早先押几注给梁王,押得越早赔付越多。她估计此时已经押过一轮了,且只能在坊间押民注,故而须多下一点本钱。
青鸾和璧就先拿去当了吧,月底再还他便是。
反正看谢敬彦那副挑剔的心性,一时半会儿,是娶不了妻的。今世竟然连白月光都不稀罕了,任由寿宴上陶沁婉送猫被拒、当场出糗,也不见他出来“护驾”周旋。着实出乎魏妆的意外,当真与记忆里差异甚多。
迂——
马车停在巷外,魏妆留了葵冬在车里,自己便走进了通盛典当行。
这家当铺位置不显眼,门楣上挂着深褐色的牌匾,刻草书字体。魏妆之所以知道此处,应感念谢三郎的玉树临风,众星攒月。
记得她才生育完几个月时,某一阵子谢敬彦颇早出晚归,魏妆那时紧张他,疑心他在外或置了宅室,便带上绿椒去跟踪过。绿椒那丫头既巴望上位,自然相当用心,然后撞见,官至刑部侍郎的谢某人从典当行里出来了。
彼时魏妆怀里搂着酣睡的小宝,屏着气息隐在马车帘子后,莫名竟被他嘴角绽开的一丝笑弧,“刀”了一刀子。
也不知道被他窥穿了没有……反正不是去青楼或外室,她皆由得他鄙薄。当真是一心痴恋呢。
谢敬彦原本在她分娩后,一直隐忍数月未动作,但隔了没几天,竟很是贪婪蛮狠地索取了。男人虽清执,物件却庞大,功夫火候拿捏得非比寻常,每令魏妆印象深刻。事后更噙着薄唇,面色如常地戏问她:“紧张为夫了?寻常不见你多上心我。”
说得他好像还委屈了,也闹不清楚到底是谁冷落了谁。后来她魏妆“借故”光临了典当行,去实地考察一番,故而多有了解。
此刻午后未时,小二站在柜台里招呼,是个面白俊气的小伙儿,问姑娘所当何物。
说来这家典当行的伙计个个净俊出挑,统穿一色修身制服,颇为养眼来着。
她便把玉璧掏出,说道:“当掉这块玉,半个月左右前来赎回。”
俊气小二接过玉,吃惊地一瞥,此玉乃陵州谢氏主支的传家和璧,有且只有谢宗主才持有。这姑娘瞧着面生,怎会有那一半璧青鸾?
但见玉上栩栩如生的鸾羽,由幽蓝过渡到浅紫及殷红色泽,尾部雕刻细小的“陵.谢”篆文字样,一般人不注意是难能发现的。
小二不由得再次端看女子艳绝的脸容,想起坊间非议,窘迫道:“姑娘要当多少?”
她怕是宗主的未婚妻了,啧,不仅听说主动把婚退掉,还把谢氏的和璧都当了,好狠。
眼见小二如此唏嘘,所以魏妆才要特地找到这家当铺,就是为了保密,免露口风。
魏妆已然细算过,她至少还须三千多两银子,遂便一咬牙道:“一千两。”
谢家的东西总不会差,她私心里估计能当八百两,先开口高一些了再议价。
结果小二一默,点头,开了票递出。
一千两而已……不知道传去宗主耳中,该是如何表情。
魏妆未料如此顺当,拿了钱票出来,便又让车夫拐去茗香醉,准备买点儿烤串与果饮子带回府去。
只才从店里点了菜单出来等待,竟然却撞见贺小爷贺锡了。
贺锡跟凭空而降似的,瞥见魏妆一袭烟绿盘花如意绫罗裙,随云髻上插着凤蝶缠丝珠簪,莺惭燕妒,白璧无瑕的娇娜,赫然眼睛都看直了。
风一般冲到魏妆的马车前,攥住车辕便兴奋道:“小鸽姐儿,你让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适才在西市隐约看见是你,我便觉得魂都掉了七分,一路喊停你没听见,我身无分文又没骑马,还好蹭了辆板车才追上来,竟真的是你!”
贺锡眼深鼻高,有一点胡人血统,比魏妆大了一岁,言语里满是倾慕欢欣,眸光跃跃欲动的。贺家乃军门世家,他是三品云麾将军府独子,脾气向来骄横恣肆、冲动蛮横惯了。
记得印象里总是鲜衣靓马,怎的现下却做寻常庶民的粗裳装扮,衣物束发上还嵌有干枯的稻草,显出几分狼狈来。
魏妆诧异一瞬,这才认出了是谁。提起贺锡,魏妆就头大,这小爷自从她十四年时偶然一觑,便如毒入膏肓般地迷恋上她了,往常只要贺锡来筠州府,必定要在魏家门外叫嚷,恨不得对全城表露真情。魏妆若去到街市游玩,他更加一路“陪护”,生怕谁多看她几眼。
彼时魏妆心里只有与谢敬彦的亲事,自然言辞拒绝,此番来京城也瞒着贺锡。记得罗老夫人寿辰当日他就随后跟来了,在谢府门外要见魏妆,魏妆避着不出去,叫了沈嬷去同他说清楚。
不知道沈嬷说了什么,他却是消停了些日,后来在蹴鞠赛上又当众扬言非魏妆不娶。只那时魏妆与谢敬彦的婚约已传开,却如何给他机会?后来贺锡不知触犯哪道条例,被关进官狱禁闭了一段时间,直到魏妆成了亲才放出来。贺锡便只得将他姑母家的表妹娶去了。
这会儿魏妆睨了眼少年狼狈的模样,问道:“贺小爷如何会在此处?”
贺锡十八岁尚未束冠,墨发高扎头顶,怅然怨道:“小鸽姐儿可真狠下心,离了筠州府让人瞒着不告诉我。知道你北上京城几天后,我马不停蹄追赶行程,原本前二日就该到了。可好,主仆三人的户籍公验竟然全都找不见,城门口守卫不放进来,又不信我祖父乃是长史。我遂只好乔装改扮,藏在农夫的稻草堆里猫进城。到西市一下地,我就发现你了,这便一路追随而来!”
从前少女时,魏妆听这番露骨示爱只知羞怒,重生再听,倒觉少年男郎衷心赤忱。可惜魏妆昔日不喜他,今世更加不可能了。贺家乃与宣王交好,等到谢敬彦位极人臣那会儿,结局可谓潦倒。
谢敬彦应当骨子里记仇。
魏妆惜命,便颔首撇清关系:“贺小爷何出此言,你来京城是为看望祖父,却与小女无关。我来京城亦自有我的安排,各忙各的则个。”
贺锡试图握住女子的柔荑,却觉得白皙柔嫩,生怕弄脏了。他便收回手,委屈又捉急道:“小爷我知道,你来京城原是奔着与谢府公子成亲!可眼下你不是已退亲了吗,我贺锡对小鸽姐儿的情意,在筠州府人人心知肚明。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对了,适才你可是从当铺里出来?小鸽姐儿需要用钱的话,等我回到祖父府上,要多少我给你掏多少!”
此时街市人多,又偏是上次魏妆被谢敬彦舍身相护的瑞福客栈楼下,一时路人又微微聚集起来。
魏妆可不想再给自己惹上桃花账,忙严拒道:“我退亲,乃遵从家中长辈决定,却与贺小爷无关。更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你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隔着两扇子雕花叶窗,谢敬彦坐在二楼的沿街旁雅间,正在等候司隐士给鹤初先生首次施针。
蓦然听出了熟悉的嗓音,心弦不由得一触。
第47章
瑞福客栈二楼内室里, 鹤初先生正靠在黄花梨透雕圈椅上,由头发半白的司隐士施针。
鹤初先生所中之毒蛊深渗五脏,故而上达于目, 使得视物朦茫。又因中毒年限之久,乃苗疆奇毒, 并不好祛除,拖到了如今, 只见身骨清秀白苍,行事不便。
谢敬彦这二年已经遍寻多位名医调理, 皆效果微微。此番请来的司隐士, 乃江湖所传能克百毒的神秘天池司门。前世在几经施针后,的确是可见好转的,奈何极为贪财, 前前后后狮子大开口要去了谢敬彦近万俩银。
新帝登基后, 念在鹤初先生乃高勉一脉, 给谢敬彦报销了部分,可这笔钱总归是他先掏出去的。
等治了几年后,却困于最后一道穴位久灸不通。
谢敬彦这时才听到司隐士袒露, 说他天池司门还有一个内门师兄尚在, 只有他才能克此毒蛊。
原来竟是当年的乌千舟寻错了人,将外门师弟弄来, 偏这司隐士既想利用此契机精进医术,又想独吞谢氏的巨额酬劳, 故而久久不推举其内门师兄。谢敬彦摁住想杀人拧喉的心, 磨了磨唇齿, 遂派人千里迢迢速去天池山后的帘洞寻人,却不料早半个月前师兄已然坐化了。
故而前世的鹤初先生, 一直祛毒许多年。后面虽治愈,又因大理王室内乱,便仍旧耽住于谢侯府上。
今生谢敬彦断不想再迂回辗转。
谢敬彦对鹤初先生甚为敬重,每逢施针,便亲自作陪。基于前世的全程旁观,他现已对那套施针方案熟记于心,或许比此刻的司隐士本人都要熟悉。只是才初初与司隐士打交道,便先容他发挥一阵,再逐步引他推举出那内门师兄,以免过于突兀。
他今日着一袭雪月绸缎,色泽明丽却莫名透着一缕深沉,衣襟精致刺绣,宽肩窄腰地端坐于沿街的窗扇前。单手沏茶,耳听着手下暗卫汇报所查之事。
玄衣暗卫抱拳说道:“属下搜寻过陶氏女近日所有行踪,约莫在一个月前,陶氏女前往几处卜卦摊子,求问如何避灾脱难,使得其父免于梦中的罢黜抄家。又问巫妇如何才能高嫁给梦中的权臣,并在点痣坊中,点了一枚颈涡处的朱砂痣,价格昂贵,近似于真痣。随后又突然爱好起了厨艺与调配熏香……还,还派人去到谢侯府门前,打探过魏小姐的行程。但据属下所知,她们二人此前从未有交道,并不相识。”
属下在说及魏小姐时尴尬停顿了一瞬,仿佛这个女人必是谢宗主的命门。提一提,都要伤及他元气几分。
谢敬彦也挺无语置喙,分明从来便是寡欲冷情,对胭脂香粉无趣,却竟然叫身旁之人都窥探出来。
但怪不得先前的自己动情,那女人媚娆灼艳,她天生就戳他。
但他现今既已穿回,便再不似毛头小子般外露。
清肃俊美的男子点了点头,淡道:“如此不用去搭理陶氏女了!……罢,她若再去求问,且使唤人答她,梦皆是虚的,不必当真,该吃吃该喝喝,顺其自然。”
他又改了口,斜鬓的浓眉敛起,勾勒一丝凌厉。
有一种放任她自取其果的决绝。
暗卫拱手答:“遵令!”
谢敬彦原本怀疑陶沁婉亦重生,否则如何桩桩件件都在东施效颦,看来应当是做了梦了。就好比先前的他,不断浮现出与魏妆或情或爱或生分或悸动的一幕幕。
他看了眼腰间的火凤玉佩,在刚穿越过来时,他尚未注意,此刻竟觉那凤羽上一点嫣红分外刺目,像极了前世魏妆渗入玉隙里的血迹。
这对和璧据说本为古远玉石所刻,青鸾一旦相合火凤,便有脱出困境获得新生之寓意。
……或许这便是他能重生,且当事人皆入梦的机缘。
谢敬彦抿茶,而后听到楼下女子柔曼的嗓儿传来,他凝聚心神,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少年郎的谆谆痴情与女子的冷拒:
“从前你说你心中唯系谢三公子,非他不嫁,对我无意。现在既退了亲,总算有机会轮到我了。”
“我从未说过心系谁人,怕是贺小爷听错了吧,旁余之事,望莫妄自猜测。”
……呵,这个姓贺的小子。
谢敬彦顿困许久的眷绪,仿佛瞬然得了灵魂一震!
关于贺锡,谢敬彦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仗着祖辈军门显耀,很是乖张肆傲。前世出现在祖母的寿宴当天,在谢侯府外叫嚣着要接走心上人。
谢敬彦出去处理,却听到魏妆跟前那奶娘沈嬷将他拉去角落,卑微商求说:“贺小爷对小姐用情至深,小姐感念在心,不敢淡忘。既然如此,贺小爷更应该看在小姐昔日与你的情分上,放小姐一码,成全了她高嫁名门的愿望。鸽姐儿母亲早逝,过得拘束,若能入谢侯府,便是她攀奢附贵的造化,错过机会可就难再找了!”
贺锡问:“那你给我一句实话,她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奶娘:“喜,喜,喜欢也不能比过谢府这门槛啊,小爷还是放下,快离开吧!”
彼时谢敬彦站在门后,听得心沉到了谷底——魏女嫁他,皆为图谋算计。
虽说有贾衡在船板上听到的那段话,可谢敬彦原本还将信将疑,等到自己亲耳听见,便无可反驳。
包括这一世,就在前阵子的马车里,他对魏妆情动表诉时,她亦是如此回复自己的。
万没想到啊……贾衡约莫听错了,而那婆子却是想两头都沾。
只是贺锡适才的那句“小鸽姐儿心中唯系谢公子”的话,却让他松弛了些许。
依此而言,她原是对他有过一段情的。不管此情是长是短。
言归正传,一直以为魏妆所挂念之人是贺锡,却竟然那贺小爷单相思。
而她在这个阶段,并无结交其余旁他男子,那么她在马车里说的“心有所属”,还能有谁?
——只怕便是撒谎了。
做为牵涉的第三人陶氏,亦都能梦见前世情节。据此可推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应也与前世有关。
睡醒后她一改往昔,坚定疏冷拒绝自己,或便是心死了。
可就连成亲几年后,穿衣束带时仍不敢仰头看他的女人,却何来的胆子,竟在少女时便主动撩拨外男?
而她既是暂无经验,又怎能对自己那番吻技娴熟,更缠指去他腰间?
陶氏女虽梦见诸多,可性情不会突变。
谢敬彦攥了攥掌心,一丝念头忽闪划过,他快速将近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
尤其魏妆在经筵日讲上的一段话,乃是他曾讲给谢睿的功课;魏妆与前世干娘褚家的热络;还有对轩怡居士也就是乌千舟的崇慕等等……
他本想说,不管她是否是那从前妇人重生,今世都任随她去,偏却人已经坐不住了。
暗卫只看着茶几上的杯盏被长袖拂过,洒下一幕水滴,宗主已经出了雅间的门。
咋舌:啧……
楼下茗香醉门外,贺锡正惊诧地盯着眼前绝美人儿,不过短短月余未见,如何竟觉小鸽姐儿不似从前的印象了?
从前她娇怯软弱,虽羞恼他,可每每贺锡去府门外叫嚷,或者在街市遇见,小鸽姐儿顶多露一张凶脸,立时便躲藏起来,什么话儿都由奶娘代说。去哪儿都离不得奶娘在前头挡阵。
今日她一个人带着陌生婢子出现街头,脸还是那张脸,却添了某些描摹不出的冷韵,柔媚中透出犀利,比之前更要惹艳起来。
而她看他的眼神,不仅目光直视,更伶牙俐齿,训责莽撞小子似的。
贺锡耿切地说道:“小鸽姐儿,你怎变化了?才来京城多久,就变得生冷,令人伤怀。你想要什么,我贺锡都可以满足你,这京都繁华迷人心窍,只有我才是痴心对你的!”
“小爷不得胡言。”魏妆并不反驳,她的确已非怯懦少女了,乃是一株蜕变的黑牡丹,可没多少良善。
却叫这小爷死了心也好。
各自保命安生!
谢敬彦站在酒楼门前,前世听这个那个的对魏妆示爱便罢,重生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几日而已,所闻情话竟比他十年说的都要多。
他观这一瞬,果然并非自己记忆出错,魏妆的确行事大变了。越看越觉得她与后来那妇人如出一辙,冷冰决绝,口齿无情。
他垂了垂眸,溢出一缕奇妙的清暖释然。
走去二人中间隔开,淡道:“大晋律令严明,轻慢妇孺者刑鞭,过分者徒二年。贺小爷如何当街拦阻女子?”
男子俊美凛澈,玉质金相,二十弱冠华袍佩玉,双睛点漆,若穹中谪仙散发着傲然清气。
贺锡从未服过谁,都不由得退后一步,不甘地叫嚷道:“你是何人,我与小鸽姐儿青梅竹马,何干你事?走开!”
谢敬彦挺括身躯不动,直言挑穿道:“十四岁偶然一遇,便叫作青梅竹马,那么我与魏妆少小定亲,却该是天作之合了?”
竟然碰见传说中龙鳞凤髓的第一公子,小鸽姐儿的前未婚夫。
贺锡几乎在驻地及筠州府走动,少有来京城。他尚且年十八,也仅两岁之差而已,竟似一下子被辗轧下去,只得呐道:“那也是退了婚的,你、你都要当公主驸马了,管得着小爷我?”
周围的看客逐渐又聚拢而来,谢敬彦睨了魏妆一眼,少女的她,身着烟绿盘花裙裾翩跹,身姿袅娜,幽香的花息沁入鼻息,叫他心头恍惚。
他在她离世后,保留着她寝屋里的所有用度,未曾容下人清理。再能够察觉到她鲜活的生机,怎样他都情愿消受。
他只面上不露声色,秉持沉稳道:“虽已口头退婚,但若正式解除关系,须得将定亲玉璧递回,一日未递我便一日有责。即便等退婚了,她亦仍是我谢某义妹。遵照祖父之叮嘱,我须待她安稳周全,岂容谁人当街为难于她?至于公主清誉,尔等切莫无端非议。”
贺锡并不确定驸马传闻,只在城门下听八卦来的,晓得饴淳公主恣肆,顿地也不敢吱声了。
魏妆没料到呀,怎又会在这里遇见谢敬彦。她抬头瞥了瞥瑞福客栈,据说这里头歌曲儿够劲、茶水酒菜好,看来男人也不似她以为的克谨清修,很懂享乐嘛。
只忽然听他提及和璧,魏妆想起自己刚当掉的半块青鸾,蓦地有些心虚。
但若要在「筹钱开花坊」和「为逞一时痛快,把璧立时还给他」之间选择,魏妆仍然选择当掉玉璧弄钱。钱最香了。
当下要紧的是先把贺锡给甩开。
魏妆轻咳嗓子道:“谢三哥来得及时,刚巧帮得上小忙。贺将军府与我父亲有交情,贺小爷路上丢了公验,身无分文藏在稻草中进的城,三哥可否安排人将他行装运进来?”
弄走户籍公验,是谢敬彦重生次日就让人干的,省得小子出现在祖母寿宴门口闹事。却也没能挡住他北上追爱的热情。
谢敬彦哂唇,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的云潮翻涌而来,显见马上要落大雨了。
京中贺氏乃司空府长史,手里有兵权,与宣王交好。谢敬彦此时两边不得罪,他遂应道:“已过未时,没身份的要被赶出城去或下狱流放。贺小爷且上马车,先行回长史府上去吧!”
盛安京三品官遍地爬,贺锡父亲是驻军营地的云麾将军,在京城守卫眼里没太大震慑力。还得是祖父长史老大人出面管用,贺锡没得办法,只好坐上魏妆那辆马车不甘愿地走了。
忽地一阵烈风刮过,天空乌云愈沉,依稀有硕重的雨滴掉落下来。
魏妆来不及阻拦,便望着马车走远了,不由怪道:“这贺小爷纨绔一个,随便给他点银两走就是,三哥倒好,把我马车给他用了。暴雨将至,我却如何回去?”
谢敬彦拂袍袖,低头:“长史老大人的爱孙,如何随便?你用我马车即可。若是你介意,便让贾衡先送你回府,过后再来接我!”
莫名的一丝退让与幽怨,却不容人听清已稍纵即逝。
早知他心系官场,弄权为上,魏妆无语凝噎。
恰巧茗香醉的伙计走出来,手上挎篮里装了一大包油纸裹的烤串,以及四杯果酱奶茶。乃是魏妆给府上姐妹们一块儿捎带的。
上次她与谢莹买了一些回去,惹得谢蕊吃不过瘾直嘴馋。奈何姨娘乔氏在汤氏跟前小心谨慎,轻易不敢放她出门,这回魏妆便买了四份,连同大少夫人司马氏的也给带上了。
伙计看了看谢三公子那辆矜贵雅阔的马车,颇有些为难道:“这些吃的,该放去哪里?”
油香味儿熏的浓烈则个。
贾衡适时张嘴:“公子也正要回府,魏小姐干脆就一块走吧。左右很快就到了,没多远的路!”
贾衡最近对魏妆态度还算热络,自从三公子当街救了魏姑娘后,不仅情致恢复寻常,抚琴也复了清韵,听王吉说梦里也不魇着叫姑娘名字。一干人等差事都好当了,你说奇不奇怪?
虽是退了亲,总归还是魏妆的功劳。
伙计察言观色,已经把篮子送上去了。
魏妆既不想打湿吃的,更不想淋湿自己。前世她血虚体凉,不到中秋就要抱着暖水袋过夜,她如今对防御湿寒就颇为讲究。
罢了,她抿起红唇:“那我上了,三哥你随便。”
谢敬彦矗立雨中,大雨落在他清展的宽肩和俊颜,魏妆看了眼他额头淡去的疤痕,迈上车辕。
贾衡挤眉弄眼地努嘴,快呀,姑娘都让步了。反正公子对魏姑娘卑躬让步也不是头一回。
谢敬彦却无视他吭哧,已撩袍上了马车。
第48章
雨滴密密匝匝地落在车篷顶上, 发出吧嗒地声响。
谢敬彦和魏妆坐在马车里,他在中间的锦座,魏妆倚在侧座。
她今日带了葵冬出门, 葵冬是个老实本分的,晓得三公子对于空间的讲究, 没敢跟进去,拘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谢家马车豪阔, 车辕上一样落不着雨。
前些天中了药的两人同乘,那搂颈掬腰悸动拥吻的画面, 又被这雨雾迷漫的天气渲得氤氲浓郁起来。仿佛又可感知到男子清润的薄唇, 滚动的喉结与心跳,还有女人媚香的丰软,甚至有些时刻危险的熨帖。情愫让人微微不自在。
魏妆其实很少与谢敬彦共乘一车, 前世新婚不久在马车里欢好后, 他连车辕都卸掉换新的, 她就不自讨没趣了。
后来夫妻逐渐离心,要么是有孩子在,要么便各乘一辆。即便睿儿一定要娘亲和爹爹挨着坐, 也都彼此克谨着, 顶多是袖臂碰得近了些。
关于雨中的同乘,记忆最深是那次吵架后他来接她, 撞见与梁王在一起的一幕了。爱吃醋的霸道男人,不算是多好回忆。
此时空间里散发着烤串的香味, 谢敬彦坐姿端方, 一袭雪月绸缎衬得那玉面矜贵, 凤表龙姿。
他是很招惹女人芳心的,哪怕端坐不动, 一缕涤尘清气亦仿佛在悬浮蛊惑。前世魏妆青春懵懂,每每多为沦陷,今次相比还是处子的他,她理当应付自如许多。
魏妆才不须忌惮呢。打从坐进来起,她就侧过脸避开了视线,只是勾着手中的绣帕玩耍。
谢敬彦自然也知这辆马车后来遭弃掉了,可弃的原因并非魏妆,乃因被那阿谀谄媚的奶娘膈应到。
彼时年轻气盛初沾情,对着姝胸楚腰的新婚娇妻,彷如捧着世间珍宝,爱眷难消。偏魏妆在那时刻又极是靡颜腻理,媚骨柔缠,谢敬彦狠起时凤目相视,只觉命都可以舍去不要。
可恶便是那沈嬷婆子,听房-事,塞高腰垫枕,背着他怂恿魏妆应如何主动。但逢谢敬彦宠溺魏妆、缱绻欢-愉,便仿佛一应都是她的功劳,落入了她敲打的算盘。
谢敬彦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岂是一刁滑婆妇可拿捏的?他既娶魏妆,只因十五少年起便记在心里。不论她是为了谋利,或爱不爱他这人,再有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谢敬彦都会娶她,待她专情。
然而魏妆离不开婆妇在跟前,倘若他旁侧几句提醒,还惹得她怨怪,他便多有容忍。
譬如在谢敬彦选部调职的备考前夕,深夜亥时他从书房往寝屋的廊上走。回廊清悄,那婆妇却兜着袖,满脸嬉笑地等在门外,说道:“鸽姐儿适才还问起三郎呢,月事刚过,幸在时辰并不算晚,三郎快回房歇息吧。”
好似专专巴望着他二人合-房,那晚谢敬彦兴致顿消,接连克制了数日。
后来一次在马车里,夫妻俩揶揄几句,魏妆羞愤地闹着小脾气要和离,转身间,却蓦然勾开香襟滑落肩下。彼时两人“久违”多时,谢敬彦大掌掐住了她腰肢。他听不得和离二字。她娇娜不已,他动静猛了,声息交响回荡。
大抵被外头婆妇听去,隔天谢敬彦进到车里,竟看到象骨棋盘上多出了一盒膏药。府上皆知,他车内向来不容谁人乱入。男子沉着俊容,命人把马车卸了!
一言不发,算是震慑住沈嬷。
之后那婆子再不敢干涉私房-事务。
大雨滂沱,车内静谧,他猜测魏妆未必能将此事忘记——这妇人极记仇,有手段有心计对外贤良淑德,对夫婿却可狠可绝。生一次气能记很久,口齿凌厉,斗嘴时常杏眸含泪,十三年谢敬彦就没赢过。
然而尚未确定她是否穿回,他亦掩着心绪不表露。
他垂眸睇去,竹篮油纸内包裹着烤肥牛串、熏鸭头,还有羊肉、鸡杂、鸡翅、鱼虾、鲜蔬菌菇等,好一大包,滋滋地冒着孜然与麻辣鲜香。
啧,放纵口欲了。
记得婚后魏妆想吃烤串又恐长肉,常叫他外带回府。谢敬彦在刑部任侍郎,刑部重煞气,下了职他就希望空间清净。但每次魏妆央他,他又总会带。带的皆是土豆、萝卜、年糕等素味,似这般一大捆肉串实属罕见。
男子微耸眉峰,试探地淡道:“时下贵女多以细腰为美,□□良蔬素。想不到魏妹妹却是开放胃口,喜好丰富。”
魏妆前世怕肉吃多了长胸,这一世她只图自个儿快意,才不管什么束胸贤德、讨好婆母丈夫呢。她想吃就吃,哪儿长肉随意。
她嫣然笑道:“人活一世,身体康健最要紧,年轻时能吃便吃,谁知道何时就没了。该享受自然好生享受呀。三哥不也一样,流连酒楼相当惬意来着。若是这味儿闻不惯,便拿去外头好了,省得熏了你车内环境。”
都给她带过多少回了,现在才说熏。
许久未曾真切打量,谢敬彦惊觉魏妆莹腴时远比记忆中更为动人。少女侧影婀娜莞尔,莹润暖和,白皙秀媚的玉颈下勾勒一幕娇腴,腰细若蒲柳。却想起她吐血后拥在自己怀中的一幕,分房几年不容亲近,彼时方知瘦弱许多。
谢敬彦左手拇指磋磨食指关节,沉声应道:“无妨,茶水饮食皆为人间烟火,做官本应体察民生,这油烟熏便熏了。魏妆若是喜欢吃,日后可嘱咐贾衡,让他给你捎带回来即可。京都鱼龙混杂,免得再碰上那等寻衅滋事的无良纨绔。”
那修长如雕塑的手指动作,蓦地让魏妆愣了一怔。寿宴那日她就好像捕捉到了,只是并未看清楚。
这是前世魏妆误把舞弊案卷烧掉,他仓促捞出时烙下了伤,此后二人倘若冷面相对,他便惯性搓磨。
就说谢三郎甚记仇的。
而且,最初的谢三,原是习惯攥捻黑玛瑙珠串的。此时手串就在旁边,他却未动。——因为后来的珠串被他捻碎了,他已多年改变了习惯。
谢某人他莫非几时也重生了?魏妆甚为震惊,怨怒上涌,心口一搐。
脑海里忽闪过近日的诸多画面,尤其谢敬彦当街救起她时那瞬间惊讶、愣神的表情;以及远比先前二十弱冠时的沉稳;还有寿宴日,他院里小厮送去给老夫人的橙子……
既如此,他却为何对那白月光视而不见?
哼。
魏妆努力平复,按捺着启口:“适才多谢三哥解围,但区区一个鲁莽小爷,却挡不住我上街的路,多虑了。只贺锡与我在何年相遇,三哥却是如何知晓?我知你们并无交道过。”
谢敬彦捕捉女人隐含酸冷的语气,些微惊愕。但知她是精明的,他本也没想怎么瞒她。
她能那般运维中馈,足证明其之精明,唯糊涂不该将恶婢用作贴身轻信。
他便淡道:“那贺锡乃长史府老大人的爱孙,常来京城,放纵喧嚷,自然晓得些许。本以为魏妆心中之人是他,原来并非,却不知是何等卓秀男子,能令你一往情深,吾须学习一二。”
他鼻挺唇薄,齿如含贝,漆目中又露出情动的诚挚。
美得俊雅绝伦,而这严丝合缝的话,果然把魏妆的疑虑又挡了回来——她心知今世的谢三公子是对自己动过情的。但谢左相心思缜密,深渊叵测,可以做到瞒着所有人处事。
不管怎样,她既存了疑心便总要验证。
魏妆复了寻常,岔开话题淡笑道:“千人千面,三哥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人皆交口称赞,他年当是怀金垂紫的朝野栋梁。那日我看董妃与饴淳公主有意与你结亲呢,想来三哥也快当驸马了。乘龙快婿,做皇家的女婿,行事可比娶一个小官女子方便,可喜可贺。”
谢敬彦听出话中的揶揄,这熟悉的猜忌挖苦的味道,倘若魏妆便是那妇人,一切都解释得通顺了。何用先前的自己困于梦中那般难解。
他作一贯谦凛,亦不甘示弱地语带解释:“你不喜欢谢三,却也不必如此揶揄。盛安京中,关系繁往,总有些人情世故须周旋。谢某虽有看走眼之时,然则尽量权衡利害。只是外人都道我京都第一公子,我受之有愧罢了。敬彦自此心无旁她,唯有谋政,其余随缘。照拂魏妆便如义妹,说过的亦不会变。”
听着像是道歉又像在自谦,符合他克己复礼的作风。
魏妆杏眸乜斜,打量了几眼,窥探不出更多异样。
但谁说她不喜欢他,她曾那般爱恋过十余年,到底他是看不出来。无心寡情之人,多说无意,总归现在自己已心死重生了。
她轻呼口气,笑说:“对了,适才听你提起玉璧一事,我才突然想起来,进京北上时收拾匆忙,忘了将玉璧放入行装。虽已经传信与家中寄来,但要等上大半月了,委实抱歉。”
她攥了攥袖中的千两银票,佯作一脸的娇柔歉然。
竟然玉璧都没带。记得前世魏妆随行带着青鸾玉璧,新婚夜她郑重地从枕下拿出,要与他夫妻和璧,永结同心。
谢敬彦却习惯将那块火凤半璧置于书案上了,睇着女子眼里忽闪的失落,他有心解释,却甚觉心动,融汇交缠中忘了要解释。
罢,不还也好,省得那褚二惦记……褚二不适合她。
谢敬彦深邃的眸光略沉,唇角掖起:“玉璧本是祖父当年亲赠与你,既赠了即为你的东西,却没必要归还,你留着便是。我适才街心的说辞,为了打发走贺家公子,省得再胡搅蛮缠。魏妆不必放在心里,我既对你述过的话,必然会做到。”
言下之意,他说过放手便放手,不论此时坐在锦座上的是何身份。
魏妆欣然抿了唇,亦淡漠道:“退了亲总归要还的,之后大人还需赠与别家女子。是魏妆无缘,将来必然有更契合你的姑娘出现。”
“对了,上午褚家祖母递来帖子,邀请我三日后上他们家去小住一段,到时就不再麻烦老夫人与祁二伯母了。等玉璧寄来时,我会托人送到谢府上。”
……这就要搬去褚府了?话中的“大人”称呼,仿似意有所指。两人之间果真没有回旋的余地,谢敬彦心底凉薄。
他便仍醇润尔雅道:“也好,褚家热情好客,魏妆若想去就去吧,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对贾衡传话便是!”
他手下那两个都被她收服得服服帖帖,她手段厉害。
正说着,车身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听见车外有粗朗的嗓门道:“里面可是坐着修撰谢大人?吾奉旨传召大人入宫觐见。”
第49章
本是傍晚时分, 忽然乌云盖过晴空,乌压压的大雨如注,即便车篷顶上可隔音, 仍旧听得噼里啪啦。
皇上如何此刻宣召自己?
谢敬彦拉开车门,看到前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个御前侍卫, 看装束应是正六品的千牛备身,比谢敬彦从六品的翰林修撰稍高。
他问道:“备身大人可否告知宣召下官何事?”
这雨下得毫无防备, 出宫时未带雨具,把人淋成了落汤鸡。
御前侍卫姓万, 万备身一手攥缰, 一边吐了吐滑入唇边的雨水,扬声说:“皇上风湿骨痛,汗如雨下, 命卑职出宫, 急召修撰大人拟写罪己诏。吾已从贵府找到衙房, 听闻大人在街市,这便撞上了!”
话说着,忽地瞥见谢敬彦旁侧还坐着个妙龄女子, 十六七岁仙姿佚貌, 婀娜艳媚,车内氛围氤氲莫名的。
万备身御前当职, 还从未见过这么娇的美人。不是说谢大人无意脂粉么?怎的……看起来两个人竟有些气场牵融。
万备身没掩饰住惊诧,待反应过来后, 又忙立时低下头来, 不便再多瞟。
风湿骨痛却急着宣谢敬彦下罪己诏?
虽说历来皆有皇帝龙体不适, 下罪己诏,以求天恩眷顾的例俗。但谢敬彦很清楚, 淳景帝能征善战,练得一身铮铮铁骨,哪来的风湿急症?他前世驾崩,乃因焦皇后仙逝,悲痛难忍,而后沉醉修仙炼药过度而薨。
谢敬彦默然稍想,短暂回忆这个时期的朝局,应当是为了给焦皇后盖避暑殿一事了。
去年焦皇后中暑,入秋淳景帝就突然犯起了“风湿”,很快亲信朝臣建议寻一块冬暖夏凉之地,以作圣恭颐养,建殿草章谢敬彦已拟过了几次。
然最好的位置是绥太后手上闲置的别苑,淳景帝动了用这块地的心思,又怕太后不肯,这罪己诏主要是为了施苦肉计的。毕竟绥太后只淳景帝这么一个儿子,含辛茹苦费尽手段才爬上的帝位,怎舍得受苦。
待宫殿建妥,他的骨痛也就自然好了。
谢敬彦便问道:“大雨倾盆,并无另外马车,却如何进宫为好?”
万备身一愣,出宫时只为传话,哪料到突降暴雨,自己也淋了个通透。
进宫当属紧要,但也舍不得那娇滴滴的小美人被雨淋到。只好为难地说:“不如就同乘进宫,待送了大人面圣,再送这位姑娘回府。左右不宜让圣上久候!”
侍卫落在女人身上的目光滚烫闪烁,谢敬彦析微察异,何能不觉?
此时若把她放下去,梨花带雨衣缕沾湿的,怕是谁家公子路过,又要上来搭讪相帮。她这一世如此胆大开放,谁知能惹出个什么事。
谢敬彦又想起上回马车里魏妆撩拨放肆的一幕,那纤莹手指竟往他腰带上勾划,自己痛苦弦绷,心都碎成渣滓,以为她早已与了别人。
此时想想,那些经验怕不都是前世得来的。
他脸上神色淡冷,协商地看向魏妆:“劳累魏妹妹与我同行一路。”
这么大雨,谁下车淋了都不合适,魏妆可也不想传出刻薄名声,她还得打造口碑经营花坊呢。
今世的谢三郎与自己无怨无仇,还有舍命救护之情;而若是前世的左相,她更须得仔细斟辨,魏妆便答应了下来。
贾衡甩了件雨具,扔给了马背上的万备身,当即掉转车头。
*
半个时辰后到了宫门口,万备身亮过牌子放行,直接便去了皇帝的勤延宫。
聂总管打着大伞在殿前等待,看到连忙将人迎上汉白玉阶。
暖意和煦的宽敞大殿内,四十六岁的淳景帝正手抓着狗粮,撒喂给两只不停摇尾的哈巴狗。
太医蹲在旁边给他热敷关节。
听闻潮湿袍摆摩擦着风声走近,皇帝匆忙停下动作,摆出了一副比刚才更为痛苦不堪的惨淡脸色来。
谢敬彦扫一眼,由衷啧叹淳景帝为了宠妻,把演技练就得炉火纯青。
他上前觐见:“微臣参见圣上,万望保重龙体!”
说来淳景帝乃是个宽厚豁达的好皇帝,处事和乐随性,但也因为脾性过于宽仁,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而使得朝局表面平和,实际多有漏洞。之后皇后薨逝,更是沉迷修炼,大权旁落,留下成堆的烂摊子,让谢敬彦好一番收拾。
然到底弑了他高氏皇亲繁几,谢敬彦再见面未免些许唏嘘。
淳景帝原还怕装不像,看到他态度这般恭敬关切,顿时松了口气。
挥挥手,让旁边的太医水温别那么烫了,而后咳嗽虚弱道:“谢爱卿来得正好,朕见你年轻朗健,步履如风,好生羡慕啊。朕这老毛病算是当年打仗受伤落下的,从去年秋冬就藏不住了,天气一变就煎熬。也或是朕的功绩不够,惹得先祖责怪,须得反躬自省。你这便给朕拟写一份罪己诏,明日早朝时朕念给众位大臣听。”
御前太监聂总管搭垂着拂尘,站在旁边默默腹诽:咱家跟随皇上,要从皇上还是皇子时算起了,皇上去边关打仗就没受过大伤,小伤皮肉流点血的对他而言都不算事,堪称战无不胜,何来的老毛病?
被淳景帝瞪了一眼:胡想什么,朕宠个老婆容易么?
聂总管吭吭嗓子,忙作若无其事。
谢敬彦薄唇轻抿,蓦地联想到自己。前世三王争权,财库与政权在太后及梁王手上把持,杜贵妃与宣王紧攥兵权,太子高纪能力上佳但势弱,然可保大晋江山长久。
夫妻成亲十三载,朝局风云诡谲,不知几次性命攸关刀尖舔血朝不保夕,谢敬彦皆一人扛下,从未舍得让魏妆忧虑。人都道他谢左相为弄权而心辣手狠,又怎知对于他而言,能性命无虞地下朝回来看见娇妻与幼子,已是欣慰。
……掏心掏肺却不为妻所动。这皇帝倒是对焦皇后偏爱得袒露无疑。
往日圣意靠揣摩,今世再来一遍,他自是信手擒来。
那避暑殿建好不二年,焦皇后故去,皇帝就用作修仙炼药了。但若没这座殿,也会有别的,建与不建并无差别。
谢敬彦遂不多问,走去桌案旁,取了纸墨便开始动笔。
*
魏妆坐在内左门旁的承宣房里等待,望着外面的大雨淅沥,落在空旷的勤延宫场院上,把男人一道修挺的背影掩过。
虽说一开始便知谢三郎心怀凌云锦片,非池中之物。但进宫后他步姿洒落,有着睥睨苍生的那股运筹帷幄,真像极了某个谢左相。任他如何掩饰,魏妆曾那么爱过他,仍是可以看出变化的。
却不知他到底是或不是。魏妆咬唇,下意识攥紧着袖边。
适才进宫后雨如瓢泼,把坐在车辕上的贾衡和葵冬都淋了个半透,也就没立时送他们出宫了。留在勤延宫不远的承宣房里等着雨停,贾衡坐在廊道,魏妆和葵冬坐在屋里,各用炭炉烤着衣物。
魏妆想起买来的四份烤串奶茶,凉了不好吃,便送了万备身与贾衡一份,剩下的自己和葵冬吃了。
递给万备身的时候,那御前侍卫的脸都羞红到了脖子根。
忽而雨停,申末酉初,本该是天渐黑,却因下过雨而变得亮堂起来。魏妆便去到廊下透透风。
从内左门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内廷嬷嬷,看衣饰仪容应当颇有身份,问守卫道:“季花师可回宫来了?皇后娘娘等了好半日,按说傍晚就该到的,这盆花若再拖个一二日,怕是该萎烂了。”
边说边张望着进宫的方向。焦皇后喜爱怡情养性,中宫里有一片她自己的花园,又请了有名的御花师。十日前那季花师告假探亲,原定今日回宫却给耽着了,真让人心急。班嬷嬷已经出来看了两趟。
派去打探的太监小跑赶来,颓唐道:“回嬷嬷,已经谴人去瞧过,说是回京途中山石滑坡,堵住前方的路了,一时难于通行,怕是最快也要后日则个!”
班嬷嬷兜着手直叹气,那盆帝王花乃是遥远的大西洲夷国进贡来的,就一盆,精贵非常。皇上名义上寄养在皇后宫中,若是给养死了,可怎么交待?还少不得被那些眼红的娘娘们置喙,用来大做文章。
班嬷嬷嘴上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平日都养得好好的,按花师说的放在廊下,正是花季,还等着开花给皇上看呢。竟忽然就发烂了,又不敢轻举妄动,唯怕烂得更快。”
看了眼魏妆,稍露惊讶又焦虑地错开。
魏妆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后跟前的嬷嬷。花草发烂的原因约莫就那几种,她却是有把握,便上前二步作揖道:“臣女自幼识花艺,多擅伺弄花草,嬷嬷若是不介意,臣女愿前往试试。”
她言语得体端慧,眸光澄澈,笑容明媚,叫人醒目。
班嬷嬷虽说一眼看着喜欢,却是不信的,那么精贵的、隔着迢迢大洋进贡而来的花,等闲人家岂有见过?皇后平日也只容季花师亲自看管。
只眼前的确着急,便多问了一句:“那花怕是你见都没见过,你能行?你是谁家送进来的?”
瞥了眼那边皇上的勤延宫宫门,再一看她如此姣美,不由流露审慎。
魏妆忙谦虚解释:“回嬷嬷,臣女乃筠州府魏屯监之女,今日恰在谢府三哥的车中避雨,圣上急召三哥,却无多余骑乘,便随同在外等待。臣女在筠州府常年养花,品类多样,进京后亦与悦悠堂乌堂主有探讨切磋,看到嬷嬷着急,这便冒昧自请一试则个。”
哟,竟是魏厷集的孙女?
班嬷嬷扬起眉毛,立时态度不一样了许多。
这宫廷之内没有秘密,经筵日讲那日以及谢侯府寿宴上,太后对魏家长女的偏爱提点,皇后这边早就听说了。包括被魏妆栽种得流光溢彩的三盆珍奇花卉。
原以为不过一州府小官之女,没想到这般钟灵毓秀、姿容庄丽,难怪能被太后瞧在眼里。
再又听到悦悠堂的大名,这家花坊技艺高湛,奈何不服拘束,行事蹊僻,等闲难以请动。姑娘能与那乌堂主探讨切磋,想来应当可以。
班嬷嬷这就说道:“也好,就随我去看看吧。”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魏妆搭腕应“喏”,带上葵冬随行。
第50章
宽阔的长廊通往内廷回旋, 放眼过去一片琉璃金瓦,雕廊画柱,好生端庄肃穆。大晋朝国力强盛, 几代帝王打稳的江山,体现在宫廷建筑上亦是宏伟巍峨。
葵冬两眼盯着脚下的砖石, 暗自紧张,她一介谢府四等小婢, 人生头一次进宫见娘娘呢。还是皇后。
惊叹魏姑娘胆略是真大,连谢芙谢莹嫡小姐都不敢这般冒头, 万一没能把花看好, 被治罪了怎么办。
魏妆睨她,用眼神宽抚,葵冬这才逐渐地放下心来。还是选择相信魏姑娘的!
前方回廊的交叉口, 并行走来两个衣饰华贵的男子, 左边穿宝蓝锦缎祥云袍, 英武健朗;右边则银纹玉绸团领袍,有着肖似皇上的落笔眉,端的是仪表悦目, 贵胄天骄。
魏妆认出来是宣王高绒和梁王高绰。应该是听闻皇帝不适, 进宫尽孝来了,这两位斗得可狠, 表面则兄友弟恭。
班嬷嬷欠身招呼道:“见过二位王爷。”
魏妆也跟着旁边的宫女们默然福礼,对梁王无多余感观。
“免礼。”梁王高绰点头, 本欲擦身而过, 忽觉一缕从未闻过的媚润花香, 竟沁得他心头一跳。侧目而视,看见魏妆的一瞬间他眼睛发亮, 步履都慢了下来。
往前走了几步,梁王问宣王道:“适才那位是?新进宫的女官?”
瞅着也不像,怪娇媚的,这般勾人的女官若没点儿本事,三五天就被父皇的嫔妃给弄残了。
宣王得意,果然,就知梁王最是风流,惜美人识佳人,蜂识莺猜。只叹梁王妃的背后娘家是显耀望族,他才一直忍着没纳新。眼下梁王妃两年多腹中无动静,德妃、太后那边肯定着急,再找侧妃却是有理由了。
那魏家姑娘娇媚姿色,进府后梁王高绰恐怕不能把持,早晚被勾了魂。到那时梁王妃娘家不痛快,对宣王自然也有好处。
可惜了,的确是一株诱人牡丹,但宣王为了谋位什么都可忍。
宣王高绒拿捏着梁王脾气,悦色一笑道:“二哥看上了?却非女官也,是女官倒好说了,问父皇讨要了去。那姑娘乃是谢三郎近日退亲,闹得满城议论的未婚妻,魏家长女魏妆。该是个心比天高的,连谢侯府都推拒,只怕轻易不容谁把玩。”
梁王听到是魏家,顿时记起来,他听皇妹端敏公主提过,说太后和母妃似瞧上了哪个辞官老侍郎的孙女,要给他弄做侧妃。
梁王心里还不太高兴,把别人退亲不要的给自己,还只是个区区州府出身,就算是为了博取名声或生个小皇孙,也不能这么把他将就了。
他本不屑一顾,然而适才擦身而过,只见那细腰翘臀,都恨不得攥手心里,拿命舍了地疼宠她。
呵,若是个轻易把玩的,才是没劲。
梁王提起了兴致,只做敷衍道:“三弟话说哪里去,只不过瞧着眼生,随口问问!”
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恋恋不舍走开。
宣王调笑说:“二哥若是有意,却也不必忍着。转眼到蹴鞠比赛,赢一场便能让多少姑娘动芳心了。”
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
*
勤延宫里,谢敬彦托起明黄的折子递给聂总管。聂总管没看内容,先扫了眼那颜筋柳骨的字迹,便已露出赞赏,而后看完交给了皇上。
淳景帝接来,只瞅得连连点头。
一份罪己诏写得当真叫个感人肺腑、情深意切啊,不仅写出了罪己诏律己省身的诚恳,也没忘记在字藻间圆润自然、潜移默化着自己付出的功绩。听起来既是在自审自责,实则分明让人体恤感怀,动容伤情。尤其这句你且看,更是画龙点睛,精妙至极——
“……惟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勤于天下,不敢毁损。然而昔年征战伤骨疼痛,大业之治尚且远兮,精力已透,朕每夜半思及此,辗转难眠,今述朕之过,望根基永固,咸使闻之。”
这句堪称直指目标,完美收尾。淳景帝自己看了都热泪盈眶,更莫论太后与朝臣了。等氛围渲染恰到火候,再找两个亲信大臣提起建殿养生,太后那边就容易松动了,也不会怀疑到他在偏宠皇后。
淳景帝不由得盘起了热敷的膝盖,啧叹道:“自古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是谢太傅悉心栽培啊。谢爱卿不仅笔触老道,更加见微知著,开宗明义,深得朕心也!”
忽地记起自己正在犯骨痛,忙皱起眉头来。
“皇上谬赞,微臣惶恐,不敢匹及祖父。”谢敬彦眼如丹凤,轻抿薄唇,只作谦虚。
淳景帝遂又顺势提点了下蹴鞠赛的目的,当然,说得相当隐晦——想要梁王队最终获胜,还不能被看出蹊跷。
这是为了弄钱,皇帝表面上给太子和两王的赛队皆下注,实际背地里投了厚注给梁王。如此一来,地和部分经费都好办了,太后的脸面也给足。
前世谢敬彦便已揣摩通透,更何论现在,自是一点就透,他表明自己会护着王爷进入决赛。
心里想到魏妆还等在承宣房里,承宣房乃官员部属往来频繁之地,莫要生出甚么事端为妙。那女人如今行止咄咄,张扬外露,他顶好早些结束告退。
未明说护哪位王爷,看来小子上道了。皇帝倍感欣慰,他要的就是如此。
谢三郎自幼蹴鞠技艺卓秀,淳景帝要的是他一路辅助宣王进入决赛,让宣王俨然有赢的趋势。同时淳景帝又有别个安排,把梁王也一并踢入决赛,这个时候,谢敬彦就该发挥他悄然不觉的作用了。
一通对话下来,换成谁都不会比谢家三郎更从容。淳景帝看着年轻郎君神采奕奕的风姿,忍不住又关注到了亲事。
说来算算该有二十了。二十岁的男郎到了须成亲的年纪。
淳景帝关怀道:“听说筠州府魏家退了爱卿的亲事,莫往心里去,这个魏家的风格,向来扭拧。廉守的官员大都如此犟倔,昔年朕就曾强留魏老侍郎,深有领教过。他家想退亲,退便退了。你是谢太傅最器重的爱孙,亲事朕便为你做主了。”
“对了,上次董妃送去的福禄万代摆件,你可收到了?如何?”
谢敬彦晓得这位皇帝最擅绕弯子,贯日在后宫周旋,说话已练就得磨盘两圆了。
他心弦起伏,眸光忽烁,应道:“退亲乃是尊重魏家的决定,微臣并无怨言,仍将魏女视为义妹照拂,却对亲事不急则个。皇上问的可是祖母寿宴上的御赐寿礼?那金瓜壶与灵鹿、葫芦三套摆件,祖母倍感荣耀,欢喜非常,多谢皇恩厚眷!”
特意将三样合在一起说了,也没提自个的看法。
淳景帝只好道:“哪能不急,朕不会让有潜力的年轻朝臣受委屈,定为你择个好姻缘。夫妻二人最要紧是相合,这方若强势,那方就弱些,反之亦然,互相磨合关照,合不来散便散了。你看朕与皇后,多少年来就没红过脸!”
中年帝王身量健实,生得一副墨笔眉,端隽五官,不仅能打仗,还脾气好,重情义。但听说对比昔年的庆王高迥,却仍逊了一筹,使得他心中一直觉得高配了焦皇后,一辈子只将她捧在手心里,未敢松弛。
说来淳景帝上位期间国泰民安,边疆趋稳,祖父的太傅当得是清闲的。等到谢敬彦之后,却就如履薄冰,刀尖沥血了。若是焦皇后能活着,却也能挽回不少局面。
看来他得加紧找庆王旧部了——在皇后薨逝之前若得以正名太子出身,堵住朝臣诸嘴,也能轻省些。
谢敬彦笑笑,并无拒绝不拒绝,应道:“婚事随缘,得圣上一番开解,如醍醐灌顶,臣谢主荣恩。”
随后告退出来。
啧,这一番对话可谓实在舒坦,淳景帝筋骨舒适。
命太医退下:“还是后生可畏也,不拘一格,说起话来通透析厘,颇得朕心!”
聂总管也是如此觉得,端看谢修撰一袭绸袍翩然走入,已然是一道清逸仙景了。难怪那董妃一天天的在皇帝跟前念叨,这次谢府寿宴还硬要蹭着与帝后同送贺礼呢,瞧这女婿人选挑的,万里挑一了!
聂总管不由呐道:“这么好的阁臣种子,皇上真舍得让他做驸马?”
历代都有驸马不宜从政的不成文规矩。
淳景帝做随意道:“饴淳本非正室公主,却无妨碍。”
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谢家是最忠心也只忠心于帝后的,配谁不要紧。重要的是董妃与杜贵妃亲近,把谢三郎尚给饴淳,表面就相当于谢家与宣王拉近,可以让梁王忌惮。他这两个儿子好逞强,就让他们先去争一争,太子这边也可消停些许。等太子妃生下皇孙,淳景帝就可以借口当太上皇了。
聂总管瞄着皇上眉眼间的憧憬,心知皇上果然在打算盘,忙点头奉承道:“也对,还是圣上英明呐!”
这驸马看来谢修撰是做定了。